我在暴雨夜吞下整瓶安眠药,丈夫的拳头是最后的记忆。
裴言撬开我家门时,我手腕的血已凝成褐色。
这位心理医生用三年时间缝补我的灵魂:
他陪我在午夜尖叫,带我用口红涂满施暴者的墓碑。
当我终于能笑着走出阴影,他的诊疗室开始飘散福尔马林气息。
“只是新疗法。”他擦掉镜片上的水雾轻笑。
直到我在他反锁的抽屉里,找到我三年前的火化证明。
停尸房冷光下,他安静躺在铁床上,腕间疤痕与我当年一模一样。
“恭喜痊愈。”尸检报告显示,他死于救我那晚的雨声。
1
冰冷的水,带着铁锈的腥气和令人窒息的重量,凶猛地灌进我的口鼻。
我的身体像块破布,被那只无数次落在我身上的手死死按在浴缸浑浊的水底。
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换来肺部更尖锐的灼痛和更深沉的绝望。
水波扭曲了天花板上那盏廉价吸顶灯的光晕,像一只冷漠的、巨大的眼睛。
窒息感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头颅深处,碾碎最后一点意识。
“苏晚!醒醒!苏晚!”
一个遥远而急促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强行撕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浸透了后背单薄的睡衣,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剥不掉的恐惧。
窗外,城市正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吞噬,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如同无数只拳头在疯狂擂打。
这声音,与我噩梦里浴缸的水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我大口喘着气,指尖神经质地摸索着左手手腕内侧。
那里,一道早已愈合、颜色变得浅淡的疤痕,在皮肤下隐隐作痛,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时刻提醒着那个同样被暴雨淹没的夜晚。
三年前,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雨声里,冰冷的刀片划过皮肤的感觉,混合着浴缸里冷水刺骨的寒意,还有那瓶滑入胃袋、带来最后一丝虚假温暖的安眠药……那是我的终点,一个被绝望彻底淹没的终点。
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穿过厚重的雨幕和淋漓的水痕,对面那栋楼的一个窗口,透出一点暖黄色的、异常稳定的光。
即使在这样狂暴的雨夜里,它也依旧亮着,像一个固执的灯塔。
那是裴言的私人心理诊疗室。
就是那点光,在那个濒死的雨夜之后,成了我混乱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坐标。
门锁发出轻微的、熟练的咔哒声。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绷紧了身体,直到裴言的身影出现在玄关昏暗的光线里。
他脱下被雨水浸得颜色深沉的薄风衣,随意地搭在臂弯,水珠沿着衣角滴落在地板上。
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奇异的平静,仿佛窗外那足以撼动楼宇的惊雷暴雨,不过是背景里一段无关紧要的白噪音。
“又做那个梦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投入混乱的水波,奇异地中和了我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悸。
他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几步之外,目光温和地落在我惊魂未定的脸上。
我胡乱地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手指死死攥住睡衣的领口,试图压制住身体深处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冰冷的汗水还在沿着脊椎往下滑。
裴言没有多余的安慰,他径直走向厨房。
很快,他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出来,塞进我冰凉僵硬的手里。
“喝了它。”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裴言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仿佛我们只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说说看,”他双手交叉放在腿上,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这一次,梦里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气味?声音?
或者……他打你之前,说了什么特别的话吗?”
他的问题精准而冷酷,像一把手术刀,毫不犹豫地切向我刚刚被噩梦撕裂的伤口。
我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胃部一阵翻搅。
不一样?
每一次的殴打、每一次的窒息、每一次被拖进冰冷的水里……那些细节在恐惧的反复淬炼下,早已模糊又清晰得如同刻在骨头上的诅咒。
我艰难地呼吸着,试图在混乱的记忆碎片里寻找任何一丝微小的差异。
“水……更冷……”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好像……水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很浓……”这个细节突兀地从噩梦的泥沼里浮现出来,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而困惑。
丈夫的暴力里,从未有过消毒水的气味。
2
裴言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消毒水?”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奇,仿佛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随即,他嘴角牵起一个极其细微、难以解读的弧度,“有意思。大脑在极端恐惧下,会扭曲甚至添加感官记忆,这是自我保护机制的一种混乱投射。”
他站起身,走到我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的雨幕模糊了整个世界,只有对面他那间诊疗室的灯光,顽强地穿透水帘,成为一片混沌中唯一清晰的暖色光点。
裴言的身影在玻璃上形成一个朦胧的倒影,与外面那点固执的光晕重叠在一起。
“恐惧需要出口,苏晚。”
他背对着我,声音透过哗哗的雨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真理,“淤积在心里,它只会腐烂发臭,最终把你彻底吞噬。你需要……仪式感。”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地钉在我脸上,之前的温和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带上你最鲜艳的口红。现在。”
雨夜的街道空旷得如同末日后的废墟。
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倒影。
裴言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沉默地走在我身侧,伞面微微向我倾斜,隔绝了大部分冰冷的雨水。
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们走向城市边缘,那片埋葬着无数不堪过往的荒凉墓园。
守墓人小屋的灯早已熄灭。
裴言对这里似乎有着异样的熟悉,他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带着我七拐八绕,避开泥泞最深的地方,最终停在一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却依旧透着廉价感的墓碑前。
没有照片,只有一行冰冷刻板的字:李志强。
那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湿冷的泥地里。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和刚才噩梦里如出一辙——猛地冲进鼻腔,浓烈得令人窒息。
我惊恐地看向裴言,他却只是平静地站在伞下,眼神幽深地望着墓碑,仿佛在凝视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标本。
“他就在这里,”裴言的声音平静无波,穿透雨帘,“一抔灰,几块石头。仅此而已。”
他递过来一支崭新的口红,外壳是火焰般灼目的正红色,“现在,把你想说的一切,写给他看。”
那抹刺目的红攥在手里,像一块烧红的炭。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激得我浑身一颤。
墓碑上“李志强”三个字在雨水的浸润下,黑得发亮,像三只贪婪的、永不满足的眼睛。
胃里翻搅的恶心感再次汹涌而上,喉咙发紧。
裴言就站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沉默得像一尊雕塑,只有他手中黑伞边缘不断滴落的雨水,发出单调而催命的滴答声。
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顽固地缠绕在鼻端。
这味道……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它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混乱的记忆深处,搅动着那些早已沉淀的、带着血腥味的恐惧碎片。
“写。”裴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瞬间击溃了我最后一点犹豫。
那声音像命令,更像一种……救赎的咒语。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恐惧和毁灭欲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
我拧开口红,那抹火焰般的红色在昏暗中刺得眼睛生疼。
不再去想后果,不再去想对错,我几乎是扑了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口红狠狠地、疯狂地涂抹在墓碑光滑冰冷的石面上!
“畜生!”
“去死!”
“下地狱!”
每一次涂抹,每一次刻写,都伴随着我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嘶吼。
红色的膏体在雨水和石面的摩擦下迅速晕开、变形,像一道道狰狞流血的伤口。
那些被殴打时的剧痛,被按进水里濒死的绝望,手腕上刀片划过的冰凉触感,还有无数个日夜累积的、足以将灵魂压垮的恐惧和屈辱……都随着这疯狂的动作,化作滚烫的岩浆,从每一个毛孔里喷涌而出!
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冲刷着口红沾染的狼狈。
不知过了多久,力气终于耗尽。
我脱力地后退一步,踉跄着几乎摔倒。整块墓碑已经面目全非,被浓烈混乱的猩红覆盖,像一个巨大而怪诞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红色汁液蜿蜒流淌,渗入泥土。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耳边疯狂的鼓噪。
裴言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掌干燥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透过湿透的衣袖传来。
“看,”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
“他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块被涂花的石头。”
3
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水和雨水,看向那块被猩红彻底玷污的墓碑。
那股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似乎被雨水冲淡了一些。
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毁灭快感的空虚感,奇异地填满了胸腔。
沉重的枷锁,仿佛真的裂开了一道缝隙。裴言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映着墓碑上那片狼藉的猩红。
雨,不知何时小了些。
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却带来一种近乎新生的战栗。
三年。
整整一千多个日夜。
裴言诊所里那株被我接手时奄奄一息的绿萝,早已生机勃勃地垂下长长的藤蔓,在窗边织起一片浓绿的瀑布。
阳光好的时候,光斑在藤叶间跳跃,落在他伏案书写的侧影上,安静得像一幅凝固的油画。
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不再是隔绝外界的冰冷屏障,而是拥抱阳光与街景的温柔画框。
我甚至开始尝试重新拿起画笔,虽然笔触依旧生涩颤抖,但调色盘上,不再是单调压抑的黑灰,开始有了怯生生的、属于春天的鹅黄和嫩绿。
手腕内侧那道曾经象征着终结的疤痕,颜色淡得几乎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触感也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凸起。
只有偶尔在极度疲惫或精神紧张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到那里,才会唤醒一丝遥远而模糊的钝痛,提醒着那场几乎将我彻底碾碎的暴雨。
生活,似乎真的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缓慢而坚定地重新拼凑起来。
那只名为“过去”的、盘踞在阴影里的狰狞恶兽,被裴言用一种近乎暴烈却又无比精准的方式,一点一点地逼退到了记忆最边缘的角落。
他是我唯一的锚,唯一的灯塔,唯一的……真实。
直到那个沉闷的午后。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一丝风也没有。
我提前结束了画廊的兼职,带着新烤好的、裴言喜欢的杏仁饼干,熟门熟路地走向他的诊所。
指纹锁发出轻微的认证通过声,门无声滑开。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气味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瞬间扼住了我的呼吸!
福尔马林。
那股冰冷、刺鼻、带着强烈防腐剂和死亡气息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了我的心脏!
它霸道地充斥着整个空间,压过了熟悉的消毒水和旧书页混合的气息,浓烈得让人眼眶发酸,胃部条件反射地一阵抽搐。
噩梦里的气味!
墓园里的气味!
它怎么会在这里?
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四肢百骸!
“咳……咳咳!”我捂住口鼻,踉跄后退一步,差点打翻手里的饼干盒。
裴言正背对着我,站在靠里的那个巨大玻璃标本柜前。
他似乎刚擦拭过柜子,手里还拿着一块微湿的软布。
听到声音,他缓缓转过身。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他镜片上残留的、尚未完全擦干的水汽。
“苏晚?”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意外,但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唇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怎么提前过来了?”
“这……这是什么味道?”
我的声音因为惊恐和强烈的气味刺激而发颤,手指死死捏着饼干盒的边缘,指关节泛白。
那股气味像跗骨之蛆,钻进鼻腔,直冲大脑,唤醒所有关于冰冷、关于死亡、关于绝望的黑暗联想。
4
裴言顺着我的目光,瞥了一眼那个擦拭得锃亮的玻璃柜。
柜子里陈列着几件我早已看惯的、形态奇特的矿石和植物标本,在光线下折射着无机质的光泽。
他抬手,用指关节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动作从容不迫。
镜片后那双总是蕴藏着安抚力量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哦,这个?”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充满防腐剂气味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凉质感,“别紧张。一种新的辅助疗法而已,气味暴露脱敏。尝试引入一些……特殊的刺激源。”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评估我的反应,“你知道的,彻底摆脱恐惧,有时需要直面它最核心的意象,哪怕它令人不适。”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得近乎刻意,“就像……墓园那次,效果不是很好吗?”
新疗法?
气味暴露脱敏?
直面核心意象?
这些专业名词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他一贯的、令人信服的理性光泽。
可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福尔马林气味,却像一堵冰冷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墓园那次……那近乎自毁的宣泄之后,确实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可那不一样!那是复仇的快感,是打破禁锢的释放!
而这里……这股无处不在的、属于停尸房和标本瓶的气味,它指向的是纯粹的、冰冷的死亡本身!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那气味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裴言已经自然地向我走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镇定的面具。
他伸手,似乎想接过我手中的饼干盒。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那股福尔马林的气味混合着他身上惯有的、极淡的消毒水味,形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难以形容的气息,猛地冲进我的鼻腔!
一个极其模糊的、被遗忘的片段,像沉船碎片般毫无预兆地浮出记忆的深渊——冰冷的不锈钢台面……刺眼的白光……还有……就是这种混合了消毒水和防腐剂的、死亡的气味!
是在哪里?
什么时候?
为什么和裴言联系在一起?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擂鼓一般撞击着肋骨。
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全身。
裴言的手已经碰到了饼干盒的边缘。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怎么了?”他微微低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究,“脸色这么难看?被气味吓到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没……没什么。”我猛地抽回手,力道大得让饼干盒差点脱手。
我强压下喉咙口的翻涌,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可能……可能有点不适应。饼干……放这里了。”
我把盒子匆忙塞进他手里,指尖触碰到他皮肤,那冰凉的触感让我触电般缩回。
“我……我突然想起来画廊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不敢再看他的脸,不敢再呼吸一口这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
身后,那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像粘稠的液体,紧紧追随着我。
诊所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我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大口喘息,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
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明亮得有些刺眼,却驱不散我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裴言……他在对我隐瞒什么?
那气味,那冰冷的指尖,那瞬间闪过的模糊记忆碎片……还有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信任的基石,第一次出现了清晰而冰冷的裂痕。
那个反锁的抽屉,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牢牢占据了我全部混乱思绪的中心。
诊所里那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虽然之后几天裴言解释说已经“处理过通风系统”,但一种更幽微、更难以捕捉的冰冷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渗透进每一次和他相处的间隙。
他的笑容依旧温和,话语依旧理性,动作依旧沉稳,可某些细微之处,却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
他擦眼镜的频率明显增高了。
有时正说着话,他会毫无预兆地停顿下来,取下眼镜,对着光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镜片,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至关重要的污迹。
他的手指关节在用力时,会泛起一种不自然的青白色,像是皮肤下的血液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温度。
偶尔,在诊所明亮的灯光下,我甚至觉得他皮肤的光泽有些过于……平整?
像一层细腻的、毫无生气的蜡。
更让我心惊的是他对“水”的回避。
那场差点淹死我的浴缸噩梦之后,我对流动的水声有着本能的恐惧。
裴言对此一直知情,也一直在帮助我脱敏。
然而最近,他自己却开始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对水的抗拒。
一次谈话时,窗外雨点敲打玻璃,声音并不大,他却猛地瑟缩了一下,身体瞬间绷紧,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极其难看,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中。
他立刻起身,近乎粗暴地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彻底隔绝了那点雨声。
他转过身时,脸上强行挤出的笑容僵硬而扭曲。
“光线太强了。”
他解释,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些小动作,这些细微的变化,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全感里。
它们与诊所里那股挥之不去的、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气息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疑网。
那个反锁的抽屉,成了这张网唯一的、可能存在的破口。
机会在一个周四的下午降临。
裴言临时接到一个紧急的学术会议通知,需要离开半天。
他走得很匆忙,甚至没像往常那样仔细检查诊室是否收拾妥当。
门在他身后关上,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偌大的诊所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空气里漂浮着熟悉的旧书页味道,但底下,似乎总有一丝顽固的、冰冷的福尔马林气息在盘旋。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撞破胸膛。
那个深棕色的实木办公桌,那个带着黄铜小锁的抽屉,像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深渊。
我知道不该这么做。这是背叛,是对裴言三年来倾尽心力拯救我的彻底背叛。
可那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那些细碎的异常,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推着我,让我无法思考,无法停下脚步。
我走到桌前,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木质桌面,微微颤抖。
钥匙……钥匙在哪里?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桌面每一个角落。
笔筒、文件架、几本摊开的厚重书籍……没有。抽屉锁孔是那种老式的、结构简单的单钩锁。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他挂在椅背上的外套。
手指探进外套内袋……没有。侧袋……一个硬物!
我的心猛地一沉,掏出来——是一把小小的、泛着铜绿光泽的黄铜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我屏住呼吸,拉开了抽屉。
5
没有预想中的病历档案,没有稀奇古怪的治疗工具。
抽屉里异常空旷,只孤零零地躺着一个薄薄的、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文件夹的表面很干净,没有任何标签。
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翻开文件夹。
里面只有一张纸。
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纸。
纸张是那种廉价的、用于印刷通知的再生纸。
我颤抖着,将它展开。
刺目的黑体字瞬间撞入眼帘,像无数根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球和大脑!
【火化证明】
姓名:苏晚
性别:女
年龄:26岁
死亡原因:自杀(过量服用安眠药及失血性休克)
火化日期:三年前那个暴雨肆虐的日期
火化地点:本市西郊殡仪馆
经办单位盖章:鲜红、刺眼,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权威。
白纸黑字,冰冷,残酷,毫无温度。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瞳孔,扎穿我的颅骨,将我钉死在原地。
苏晚。我的名字。
死亡日期。三年前那个我吞下安眠药、割开手腕的雨夜。
自杀。失血性休克。
嗡——
大脑深处炸开一片刺眼的白光,随即是死寂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上头顶!
耳边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蜂鸣,盖过了窗外的车流,盖过了自己的心跳。
手指失去了所有力气,那张轻飘飘的火化证明从我指间滑落,像一片枯叶,无声地飘回抽屉深处。
我死了?
三年前……那个雨夜……我就已经死了?
那站在这里的……是谁?
那被裴言用三年时间一点点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是谁?
那感受到阳光温暖、重新拿起画笔的……又是谁?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像一出最拙劣、最残忍的恐怖剧!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几本书哗啦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如同惊雷。
不可能!
一定是假的!
是裴言的某种……某种极端扭曲的治疗手段?
是他伪造的?
为了……为了彻底斩断我的过去?
为了制造一个“苏晚已死”的假象让我新生?
混乱的念头如同暴风中的碎片,疯狂冲撞着我的理智。
我死死盯着抽屉里那张静静躺着的纸,它像一个黑洞,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就在这时——
“叮铃铃铃——!”
刺耳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尖刀,猛地划破了诊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浑身剧震,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是我自己的手机,在包里疯狂震动起来。
屏幕上闪烁着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显示:西郊。
西郊……殡仪馆?
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是谁?为什么是西郊?和这张该死的火化证明有什么关系?
我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几乎拿不稳手机。
铃声持续不断地嘶鸣着,带着一种不祥的催命意味。
接?还是不接?
理智在尖叫着逃离,但一种更强大、更黑暗的好奇心,混合着对真相的绝望渴求,死死攫住了我。
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喂?”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个男人公式化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隐隐的、机器运转的低鸣:
“请问是苏晚女士吗?”
我的名字被一个陌生人用如此平淡的语气念出,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无比诡异。
“……我是。”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这里是西郊殡仪馆。请您尽快来一趟。关于您之前认领并委托我们暂时冷藏的遗体——编号Z-734,裴言先生。相关手续出了些紧急状况,需要您亲自来处理一下。”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裴言……遗体……编号Z-734……委托认领……冷藏……
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电话那头冰冷的公式化嗓音,和眼前抽屉里那张同样冰冷的火化证明,交替轰炸着我的神经。手机从彻底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
裴言……死了?
被我认领冷藏?
那……那个擦着眼镜、带着温和笑容、陪我走过三年炼狱、刚刚才匆忙离开去开会的人……是谁?
那站在这里的我……又是谁?
所有逻辑的链条彻底崩断。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和恐惧,像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瞬间将我灭顶。
我靠着书架,身体一寸寸滑下,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前阵阵发黑。诊所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气味,此刻浓烈得令人作呕。
真相的碎片冰冷而尖锐,带着停尸房特有的寒气,狠狠扎进我的认知。
我必须去。西郊。殡仪馆。无论那扇门后等着我的是什么,哪怕是最深的地狱,我也要去亲眼看看那个编号Z-734。
去撕开这荒谬绝伦的幕布。
西郊殡仪馆。即使在盛夏的午后,这里的空气也沉淀着一种驱不散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陈旧尘埃的阴冷。
光线惨白,从高高的、蒙尘的窗户投射下来,在地面形成僵硬的光斑。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
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递过来一张薄薄的打印纸,上面印着冰冷的铅字:遗体认领及处置确认单。最顶端,清晰地印着那个编号:Z-734。姓名栏:裴言。死亡日期……正是三天前。
三天前?三天前他还坐在诊所里,擦拭着眼镜,用那种温和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语气和我说话!我的指尖死死抠着纸张的边缘,用力到几乎要将其撕裂,才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这边。”工作人员的声音平板无波,转身引路。皮鞋踏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每一下都敲打在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沉重的、厚重的、隔绝生死的金属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股比外面浓烈百倍的、冰冷刺骨的寒气混合着强烈的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气味,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包裹了我。
巨大的低温储藏空间出现在眼前,一排排银灰色的金属抽屉柜冰冷地嵌入墙体,像蜂巢,又像巨大的、存放秘密的档案柜。
冷气嘶嘶地低鸣着,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光线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惨白惨白的荧光,均匀地洒落在每一个角落,没有影子,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不真实。
工作人员停在其中一个柜门前,动作熟练地输入了一串数字密码。金属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哒”解锁声。他握住冰冷的金属把手,用力向外一拉——
滑轨发出低沉的摩擦声,一个包裹在深色尸袋里的人形轮廓,随着抽屉的拉出,缓缓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
工作人员拉下了尸袋的拉链,动作机械而精准,露出头部和脖颈。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冻结、被碾碎、被彻底打败。
那张脸……
尽管毫无血色,呈现出一种僵硬的、石膏般的灰白;尽管双眼紧闭,眼睑覆盖着失去所有生机的沉寂;尽管嘴唇抿成一条再无波动的直线……但那张脸的轮廓,那熟悉的、曾无数次在阳光或灯光下凝视我的眉骨、鼻梁、下颌线条……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最精准的复刻,分毫不差地指向一个人——
裴言。
是裴言!
冰冷的铁证就赤裸裸地躺在眼前,躺在停尸房惨白的光线下,躺在象征死亡的金属抽屉里。
“不……不可能……”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挤出,带着无法控制的战栗。眼前的世界开始疯狂旋转、扭曲、崩塌!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撞上后面冰冷的金属柜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手腕!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尸袋开口处,裴言那只无力垂落的手上。
那只曾无数次稳稳扶住我、曾递给我纸巾、曾握着笔写下治疗方案的手……此刻毫无生气地搭在冰冷的金属边缘。而在那苍白的手腕内侧,靠近腕骨的位置——
一道疤痕。
一道颜色深褐、边缘微微凸起、走向扭曲狰狞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死死吸附在冰冷的皮肤上。
和我左手手腕内侧那道,几乎一模一样!
位置,形状,新旧程度……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同一个答案!这就是当年利刃划破皮肤、割裂血管留下的印记!是我绝望的证明!是……裴言的证明?
冰冷的空气疯狂地涌入肺部,带来刀割般的痛楚。视线彻底模糊,又被泪水冲刷开。我死死盯着那张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冰冷陌生的脸,盯着那道与我同源的、象征终结的疤痕。
三年来所有的点滴——他精准地找到我濒死的出租屋,他洞悉我每一个噩梦的细节,他陪我在墓园疯狂宣泄,他诊所里诡异的福尔马林气味,他越来越频繁地擦拭镜片,他回避水声时瞬间的僵硬,他皮肤那不自然的蜡质光泽……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异常,所有的违和感,在这一刻,被那张火化证明、被眼前这具冰冷的遗体、被这道一模一样的疤痕,以一种最残酷、最荒谬、最令人心脏停跳的方式,强行拼凑起来!
一个疯狂、冰冷、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念头,如同破冰船般,蛮横地撞碎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认知壁垒,清晰地浮现在一片混乱的脑海:
三年前那个暴雨夜,被安眠药和冰冷浴水吞噬的,真的是我吗?
拿着那张薄薄的火化证明,指尖的冰冷几乎要冻僵骨髓。西郊殡仪馆那惨白的光线,金属抽屉滑轨刺耳的摩擦声,还有尸袋拉链拉开时那令人心悸的声响……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停尸房的寒气,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那张灰白的、毫无生机的脸,手腕上那道与我如出一辙的疤痕……裴言。他躺在那里。他死了三天了。
那我这三天在和谁说话?那个擦拭眼镜、语气温和、眼神深邃的“裴言”是谁?
一个名字,像深水炸弹般在我混乱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开——苏晚。
我的名字。
那张火化证明上写的名字。
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我扶住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抠进墙皮。
殡仪馆工作人员公式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裴言先生……遗体……需要您尽快处理……”
裴言的……遗体。
而我,苏晚,是认领人。
荒谬的拼图正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强行扭转角度。如果……如果那张三年前的火化证明是真的呢?
如果“苏晚”确实在那个雨夜死了呢?那此刻站在这里,拥有着苏晚的记忆、苏晚的情感、苏晚的恐惧和伤痕的……又是谁?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裴言。
那个在我濒死时撬开我家门的心理医生。那个用三年时间,近乎偏执地将“苏晚”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男人。那个手腕上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疤痕的男人。
他死了。三天前。
而“我”——这个拥有苏晚一切记忆和感知的存在——却在三天前,认领了他的遗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停尸房的冷气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那个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裴言”……那个诊所里擦拭眼镜、回避水声、皮肤透着蜡质光泽的“裴言”……
他是什么?
混乱如同沸腾的泥浆,在脑中翻滚。唯一的线索,唯一的答案,似乎都指向那个冰冷的终点——编号Z-734。
我必须回去。回到那个停尸房。回到裴言的遗体身边。也许……也许他身上还藏着最后的钥匙,能解开这缠绕的、令人窒息的死结。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城市。我再次回到西郊殡仪馆。
这一次,没有预约,没有工作人员。沉重的铁门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巨兽。空气湿冷,带着雨前的沉闷。
绕到建筑后方,一片废弃待迁的老旧附属区域。黑暗中,一扇锈迹斑斑、用于紧急通道的老旧铁门虚掩着,锁芯似乎早已损坏。
浓烈的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气味从门缝里汹涌而出,比白天更加刺鼻。我咬紧牙关,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是后勤通道,堆放着废弃的推车和杂物。循着记忆和那股刺鼻的气味,我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通往主冷藏区的那道厚重的金属隔离门。门没有锁死,沉重的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我推开一道缝隙。
冰冷彻骨的寒气立刻涌出。里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绿的光。
我打开手机电筒,惨白的光束刺破黑暗,在冰冷的金属柜面上跳跃。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体而出。我凭着记忆,走向白天那个位置——编号Z-734。
手指颤抖着,抚过冰冷的金属柜面,寻找着拉手。找到了!冰冷的触感让我瑟缩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外一拉!
滑轨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格外刺耳。抽屉缓缓滑出。
深色的尸袋轮廓再次出现在光束下。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几乎让我窒息。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冰冷的金属拉链环入手心。闭了闭眼,然后,用力向下拉去!
“嘶啦——”
拉链滑开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无限放大。尸袋向两边分开。
手机电筒惨白的光束,直直地打在露出的躯体上。
依旧是那张熟悉到刻骨、此刻却毫无生气的脸——裴言。灰白,僵硬,死亡的沉寂如同面具般覆盖其上。
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地钉在他那只搭在尸袋边缘的手上。手腕内侧,那道深褐色的、扭曲的疤痕,在强光下狰狞毕现。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确认中,光束的边缘,扫过了尸袋内侧靠近胸口的位置。
那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硬质的方形边角,从尸袋缝合的内衬边缘露了出来。像是……被人仓促间塞进去的。
是什么?
心脏骤然缩紧!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我。我屏住呼吸,强忍着触碰死亡躯体的冰冷恐惧和剧烈恶心,颤抖着伸出手指,探进尸袋内部,触碰到那个硬物的边缘。
指尖传来纸张的触感。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它抠了出来。
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边缘被福尔马林液体微微浸润,有些发硬。
我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在手机惨白的光束下,将它展开。
不是火化证明。
抬头是印刷体的黑字:
【尸检初步报告】
姓名:裴言
性别:男
年龄:32岁
死亡时间:约72小时前(推算正是三天前)
直接死因:急性心源性猝死
备注(重要补充):##
报告下方,在“备注”栏里,用另一种颜色的笔,潦草地手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有些颤抖,却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冰冷的清晰:
#诱发因素追溯:#
##受检者体内检出极高浓度残留精神类药物(苯二氮卓类),结合病史及现场勘察,高度关联三年前一宗未完全了结的自杀干预案件——受检者于当时(三年前同日期暴雨夜)在极端心理应激下,曾大量服用同类药物,虽经抢救脱险,但造成永久性心脏损伤。此次猝死为迟发性后遗效应爆发。##
三年前同日期暴雨夜……
大量服用同类药物……
自杀干预案件……
永久性心脏损伤……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穿我的灵魂!
嗡——
大脑彻底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奔流的轰鸣。
手机从完全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电筒光向上弹跳了一下,随即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
只有那几行字,那几行在手机最后光线里烙印进脑海的字,在黑暗中燃烧着,发出幽蓝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光。
三年前那个雨夜……
冰冷的水灌进口鼻……浴缸……安眠药……刀片……手腕的剧痛……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然后……门被撞开的巨响……模糊的人影冲进来……刺眼的灯光……混乱的呼喊……身体被拖离冰冷的水……手腕被紧紧按住……急救的声音……
还有……还有那个俯在我耳边,一遍遍重复、带着绝望嘶吼的声音:“撑住!苏晚!看着我!撑住!”
那个声音……不是我的幻觉!那是……那是裴言的声音!
他冲进来了。在那个我放弃一切的雨夜,他强行闯入了我的死亡现场。
他把我从浴缸里拖出来,他按着我流血的手腕,他试图救我……而在那一片混乱、绝望和极端的心理冲击下……他自己……
他自己吞下了那瓶……那瓶我剩下的安眠药?!
他试图用同一种方式……追随?或者……分担?!
所以他才活了下来,却带着一颗被药物摧毁的心脏?
所以他才手腕上,留下了和我一模一样的、自救或被救时挣扎的刀痕?
所以他诊所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医院和死亡的福尔马林气息?
所以他回避水声,因为那会唤醒他最深沉的、关于我濒死的噩梦?
所以他皮肤透着蜡质光泽,动作偶尔僵硬?那是药物和创伤留下的永久印记?
所以……这三年来,他倾尽所有、用尽一切甚至堪称离经叛道的方法来“缝补”我……其实是在缝补他自己那个同样破碎的、从未真正从那个雨夜里走出来的灵魂?
他治好了“苏晚”的抑郁症。
用他自己的生命作为最后的药引。
而我……我是什么?是那个在雨夜死去的苏晚残留的执念?还是裴言在药物和创伤制造的幻觉中,投射出的、一个需要被拯救的镜像?
抑或是……一个被他的执念和爱强行从死亡边缘拽回,却永远活在他阴影之下的……赝品?
黑暗像浓稠的沥青,包裹着我。冷藏室的低温仿佛渗入了骨髓,冻结了血液。
我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金属柜门,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眼前是彻底化不开的浓黑,只有脑海中那几行燃烧的字迹,像鬼火般跳跃。
裴言……死了。死于救我那一夜埋下的毒种。
那我呢?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液体滴落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突兀地响起。
很近。
就在我身边。
我猛地一颤,混沌的意识被这细微的声音刺穿。寒意瞬间爬满脊背。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那具被我拉开的、盛放着裴言遗体的抽屉。
黑暗中,视觉完全失效。但我能感觉到,一股更冰冷、更凝滞的气息,正从那个敞开的尸袋口弥漫出来。
“啪嗒。”
又是一声。清晰得如同滴在心上。
是……是尸液吗?还是……融化的冰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预感攫住了我。我颤抖着,摸索着掉在地上的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机身,胡乱地按下按键。
屏幕亮起微弱的光,电筒功能却彻底坏了,只能提供一点可怜的、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眼前一小块地面。
我喘息着,用尽力气抬起手机,将那一小片昏黄的光晕,投向抽屉的方向,投向尸袋的开口。
光,落在了裴言那只搭在尸袋边缘的手上。
苍白,僵硬,死亡的气息浓重。
然后,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一滴水珠,正沿着他冰冷僵硬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汇聚、拉长,最终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
“啪嗒。”
滴落在抽屉下方冰冷的不锈钢边缘上,溅开一小朵几乎看不见的水花。
水?
冷藏室里温度极低,尸体处于深度冷冻状态,怎么可能……融出水?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冷藏室的冷气更刺骨,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死死盯着那根滴水的指尖,昏黄的光线下,那滴水珠显得格外晶莹,带着一种诡异的、不属于这里的……生气?
不,不可能!
是幻觉!一定是精神崩溃下的幻觉!或者……是管道冷凝水?我疯狂地在心里否定着,身体却抖得更厉害。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尸袋头部位置……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我猛地将手机光晕抬高,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光束颤抖着,落在裴言的脸上。
依旧是那张灰白的、毫无生机的脸。
然而——
在他紧闭的眼睑下方,睫毛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像蝴蝶垂死时翅膀的最后一次抖动。
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却在瞬间点燃了我心中最深的恐惧和……一丝荒谬绝伦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希冀?
“裴……言?”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破碎不堪,带着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抖。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冷藏室冷气机持续不断的、单调的嘶嘶低鸣。
是错觉。一定是错觉。低温下的神经抽搐?或者……是我自己濒临崩溃的感官在欺骗我?
我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再次落回他那只滴水的指尖。一滴……又一滴……缓慢而持续地落下。
在这死寂的、冰冻的空间里,这水滴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水滴……
一个冰冷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刺入混乱的脑海。
三年前那个雨夜,我沉入浴缸的冷水……冰冷刺骨的水灌入我的口鼻……
而裴言……他冲进来救我时……他吞下安眠药时……他的世界,是不是同样被那场铺天盖地的暴雨……那冰冷的水……彻底淹没?
水……是连接我们之间,最深的恐惧和……羁绊?
昏黄的手机光晕下,裴言灰白的面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是变化,而是一种……褪色?像老旧的墙皮正在剥落?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想要看得更清楚。光线太暗了,那点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局部。
我颤抖着,几乎是匍匐着,向抽屉靠近一步,将手机几乎凑到他的脸旁。
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颊。
就在那一小块被光照亮的皮肤上……一小片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东西,像干燥脱落的皮屑,又像……某种附着物的碎片,正无声地从他脸上剥离,飘落下来。
碎片落在尸袋深色的布料上,几乎看不见。
我的指尖,鬼使神差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颤抖着伸了过去,轻轻触碰了一下裴言脸颊边缘……那片似乎正在“剥落”的区域。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僵硬……但……那不是皮肤的触感!
那是一种……更光滑、更脆硬……像是……蜡?!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如同闪电般劈开我混乱的脑海!
我猛地缩回手,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指尖。昏黄的光线下,指尖上似乎沾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粉末。
不……不可能……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喘息着,像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再次伸出手指,这一次,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自毁的力道,用力地……擦向裴言脸颊上那片“剥落”的区域!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指尖传来明显的阻力,接着是某种东西被刮擦剥离的感觉!
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灰白色的、像凝固蜡油般的东西,被我硬生生地从他的“脸颊”上刮了下来!
而在那“蜡层”剥落的地方……露出的……露出的……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彻底冻结!
手机昏黄的光晕,清晰地照亮了那“蜡层”之下露出的东西——
不是皮肤。
是另一层颜色!
一种……极其暗淡的、带着陈旧感的……灰蓝色?像……像殡仪馆里统一使用的……廉价尸袋的颜色?!
“呃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到极致的尖叫猛地冲破了我的喉咙,在死寂冰冷的冷藏室里尖利地回荡!
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整个人向后猛地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后面的金属柜上,发出巨大的哐当声!
手机脱手飞出,摔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屏幕的光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世界重新陷入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冲撞,像要炸开。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全身的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金属柜,身体剧烈地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蜡层……灰蓝色的尸袋……滴水的指尖……
裴言……躺在尸袋里的裴言……他的脸……是蜡做的?
那他蜡层下面的……是什么?!
一个冰冷到极致、荒谬到极致、却又是唯一能解释眼前这恐怖一幕的答案,带着停尸房的寒气,清晰地浮现在一片混乱的脑海:
躺在那里、被我认领的“裴言”……只是一具……被精心做过防腐处理、甚至可能用蜡重塑了面容的……遗体?
而那个陪在我身边三年、手腕有疤、诊所里有福尔马林气味、害怕水声、皮肤透着蜡质光泽的“裴言”……
他根本不是活人!
他是……
他是三年前那个雨夜,真正死去的……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