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柳桑禾裸露的脖颈上,冰冷刺骨。她死死护着怀里那个滚烫的小陶罐——里面是熬了半夜、仅剩的一点米汤。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绺淌下,糊住了眼睛,只能模糊看见前面弟弟柳青瘦小的背影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背上还驮着烧得迷迷糊糊、像只小猫般蜷缩呜咽的小妹柳芽。
背后,柳家那扇沉重的黑漆院门,“哐当”一声,决绝地合拢了。那声响在风雨里显得格外短促、冰冷,像一把钝刀,彻底斩断了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亲缘。门缝里最后露出的,是伯娘那张刻薄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如释重负,还有堂兄柳大富那毫不避讳的、贪婪又得意的目光,越过她,死死盯在她们姐弟三人刚刚被夺走的那几亩薄田的方向。
“呸!扫把星,带着你那两个痨病鬼,滚远点!别脏了老柳家的地界!”伯娘尖利的声音穿透雨幕,扎得人耳膜生疼。
柳桑禾没有回头。牙关紧咬,几乎尝到了铁锈味。背上的破旧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只有那半袋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霉米,沉甸甸地硌着肩胛骨。那是她们姐弟仨被扫地出门时,得到的全部“家当”。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唯一还散发着热气的陶罐,用身体为它挡住瓢泼大雨,哑着嗓子朝前面喊:“青哥儿,走稳些!快到了!”
所谓的“到了”,是村后荒山脚下那间早已废弃的守林人破屋。屋顶塌了大半,墙壁歪斜,风裹着雨,毫无阻碍地从那些巨大的破洞里灌进来。一脚踏进去,腐朽的霉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呛得人直咳嗽。屋角堆着些不知何年何月的烂草,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土和碎瓦砾。
柳青把小妹小心翼翼地放在角落里一块稍微干燥点的烂草垫上。柳芽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着,呼吸急促而微弱,小小的身子在单薄的旧衣下不住地发抖。柳桑禾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赶紧蹲下,用颤抖的手掰开小妹的嘴,小心翼翼地将陶罐里温热的米汤一点点喂进去。那米汤稀得几乎照得见人影,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霉味儿。
“姐……”柳青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冷又饿,也抖得厉害,“芽儿……芽儿会不会……”
“不会!”柳桑禾猛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在这破败漏雨的屋子里竟有了几分奇异的回响。她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直直看进弟弟惶恐的眼底,“有姐在!我们都会活下去!一定!”
这掷地有声的誓言,更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血契。
雨下了整整一夜。柳桑禾几乎没合眼,紧紧抱着柳芽,用自己的体温去暖那滚烫又冰冷的小身子。天蒙蒙亮时,雨势终于小了些,变成了连绵不绝的愁丝。柳芽的烧奇迹般地退下去一点,呼吸也平稳了些,沉沉睡去。柳桑禾轻轻放下妹妹,拖着冻得僵硬麻木的身体走出破屋。
寒气扑面而来。眼前是连绵荒山,脚下是稀烂的泥泞。她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定在破屋前不远处的山坡上。那里,孤零零地杵着一截东西——半人高的、焦黑扭曲的桑树桩。不知是雷劈还是山火烧死的,只剩下一点枯朽的残骸,倔强又绝望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个被遗忘的、干枯的黑色问号。
柳桑禾慢慢走过去,脚下泥水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她停在树桩旁,伸出冻得通红、裂着口子的手,轻轻抚上那粗糙焦黑的表面。冰冷,死寂。一丝活气也无。这截朽木,和她们姐弟此刻的境地,何其相似。荒山,破屋,病弱的弟妹,半袋发霉的米,还有眼前这截毫无用处的死木头……沉重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入胃里,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靠着那冰冷的树桩缓缓滑坐在地,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裤腿。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也带来一丝麻木的清醒。不能倒下去。倒下去,青哥儿和芽儿怎么办?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土腥和腐烂气息的冰冷空气。再睁眼时,目光扫过那截枯死的桑树桩根部。焦黑的根部深深扎入同样贫瘠的黄土,周围的地势……似乎比别处要低洼一点?昨夜暴雨冲刷的痕迹尤为明显,浑浊的水流曾在树桩根部汇聚,形成一个浅浅的、浑浊的水洼,此刻正慢慢渗下去。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擦亮的一点火星,猛地蹿起!水!如果……如果能把山上下来的雨水引过来……
柳桑禾猛地站了起来,不顾满身的泥泞。她几乎是扑到树桩根部,用那双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疯狂地扒开树根周围的烂泥和碎石。指甲很快劈开翻卷,混着泥浆渗出血丝,钻心的疼。但她全然不顾,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挖!挖下去!下面可能有水!有水就能活!
冰冷的泥浆糊满了手臂,血水混着泥水往下淌。手指早已麻木,只凭着骨子里那股不肯认命的狠劲,一下,又一下地往下掏。挖开的土坑越来越深,泥水不断从四壁渗入。她跪在冰冷的泥水里,用破陶片,用双手,拼命往外舀着泥汤,同时奋力将坑往更低洼处延伸。粗糙的泥土磨砺着手掌的伤口,每一次用力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却像感觉不到一样。
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滚落,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她抬起胳膊用沾满泥浆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视线短暂清晰了一瞬。就在这一瞬,她的动作僵住了。
在那被扒开、掏得松软的树根缝隙深处,紧贴着腐朽木质的地方,几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反光,映入了她布满血丝的眼帘。
那是什么?
柳桑禾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她小心翼翼地凑近,拨开湿漉漉的烂树皮碎屑。只见在树根与泥土的微小缝隙里,紧贴着那腐朽的木质,粘附着几颗米粒般大小的、近乎透明的卵。卵壳极薄,里面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液态黄金般的奇异光泽。它们安静地蛰伏着,脆弱又神秘。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是虫子卵?可这金色……如此纯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与这死气沉沉的树桩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金箔摩擦的“沙沙”声,极其微弱地响起。柳桑禾循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一只虫子!
就在那焦黑树桩背阴面的高处,紧贴着一处凹陷的树皮褶皱里,静静地伏着一只虫子。它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形态奇异。身躯呈现出一种温润、通透的玉白色,仿佛上好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最令人惊异的是它背上两片薄薄的鞘翅,并非寻常昆虫的硬壳,而是如同凝固的、流动的黄金!那金色纯粹、明亮,在昏暗的天光下,竟流转着一层极其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华彩,美得惊心动魄。
玉白的身躯,黄金的翅膀。它安静地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睡的微型神祇雕像,与这荒凉破败的背景形成了极致诡异的对比。
柳桑禾忘记了手上的疼痛,忘记了刺骨的寒冷,忘记了沉重的绝望。她呆呆地看着那只奇异美丽的金翅玉蝉,看着树根缝隙里那几粒蕴藏着微弱金光的卵,又看看自己挖出的、正慢慢渗出浑浊泥水的浅沟……
一个模糊得近乎荒诞的念头,在她疲惫到极点的脑海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这截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死木头,这荒僻得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许,藏着活下去的转机?
这念头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强。她甩甩头,甩掉脸上的泥水和汗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管它是什么!有水,就有希望!她重新俯下身,不顾一切地继续挖掘、开凿那条引水的浅沟。十指传来的剧痛似乎也成了支撑她清醒的力量。
浑浊的水流,终于被她倔强地引了过来,带着山上的泥沙和落叶,缓慢而持续地浸润着桑树桩底部那片被她挖松的土地。
日子在饥饿、寒冷和无休止的劳作中艰难地爬行。柳桑禾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她用破瓦罐接雨水,用捡来的碎石块勉强堵住破屋最大的几个窟窿。那半袋霉米,被她看得比命还重,每次只舍得抓一小把,掺上大把在荒坡上挖来的苦涩野菜根茎,熬成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糊糊。她总是把碗底沉淀的、仅有的几粒米捞给柳芽和柳青,自己灌下那苦涩的汤水,强压住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柳青懂事得让人心疼,小小的肩膀也开始分担。他学着在附近的山坡上寻找能吃的野菜、野果,有时能幸运地找到几颗鸟蛋,便是天大的惊喜。柳芽的身体在稀薄的米汤和姐姐的体温中,总算一点一点地熬了过来,虽然依旧瘦弱,但那双大眼睛里,总算有了点活泛的神采。
柳桑禾所有的心力,除了维持这摇摇欲坠的“家”,几乎都倾注在了那截焦黑的桑树桩上。那夜暴雨后引来的水流,日复一日地浸润着树根下那片被挖松的泥土。她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树桩。日子一天天过去,焦黑的树干依旧死气沉沉,看不出丝毫生机。
然而,在那些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变化悄然发生。
先是那几粒粘附在树根缝隙里的、带着微弱金光的虫卵,在潮湿温暖的泥土滋养下,无声无息地孵化了。钻出来的是一种柳桑禾从未见过的、极其细小透明的幼虫。它们甫一出生,便本能地寻找着腐朽桑木的气息,用微小的口器啃噬着那些朽烂的木质。柳桑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它们,不敢惊扰。她发现这些幼虫似乎只对这截死桑树的朽木感兴趣,对旁边新鲜的草木枝叶毫无反应。
接着是那只伏在树桩高处的金翅玉蝉。它依旧安静地伏在那里,像凝固的黄金雕塑。柳桑禾甚至怀疑它是不是已经死了。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她看到那只金翅玉蝉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位置,它身下紧贴的树皮褶皱处,留下了一小片极其微小的、同样带着温润玉色的……卵粒。
它在产卵!
柳桑禾的心狂跳起来。她强忍着激动,屏息凝神,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贪婪地看着这一幕。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那金玉交辉的虫躯上,流光溢彩,美得不似凡间之物。一种奇异的笃定感,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注入了她冰冷的心田。这截死树,这些奇异的虫子,一定藏着某种不凡的机缘!
她更加精心地照料着这片小小的“领地”,清理周围的杂草,防止虫蚁鸟雀靠近。她甚至尝试着将一些更鲜嫩多汁的桑树嫩芽(这是她在更远的山坳里找到的唯一一株活桑树)捣碎成汁,小心地涂抹在朽木上,想给那些透明的幼虫提供食物。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只能凭着直觉摸索。
时间在焦虑与期盼中流逝。当第一场真正的秋霜染白了荒草时,柳桑禾在树桩背阴潮湿的根部,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一簇……花?
不,那并非真正的花朵。那是几朵极其奇特的、如同微型花朵般绽放的东西。它们从腐朽的桑木深处探出,只有黄豆大小。细看之下,那“花”的“茎”是一种乳白色、半透明的菌丝状物,顶端顶着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花苞”。那“花苞”形态奇特,像极了蝉的头壳,甚至能模糊辨认出复眼的轮廓。整个“花”,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与木质腐朽气息的奇异幽香。
这就是……那些虫子变的?柳桑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记得老辈人似乎提过一种叫“蝉花”的东西,极其稀少珍贵,是药材里的宝贝。难道……
她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朵,揣在怀里,翻过两座山,找到了邻村唯一一个懂点草药、也愿意搭理她们这些“丧门星”的老农赵伯。
破旧的茅屋里,赵伯捏着那朵小小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凑到浑浊的油灯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又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嗅了嗅。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先是困惑,继而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猛地瞪圆了眼睛,浑浊的瞳孔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老天爷!”赵伯的声音都变了调,捏着蝉花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这……这……这是金蝉花!是‘蝉花王’啊!只在传说里听过!丫头!你……你从哪里弄来的?!”
柳桑禾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含糊说是偶然在山上死树根下发现的。
“值多少?”她直截了当,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哑。
赵伯深吸一口气,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敬畏般的颤抖:“就这一小朵……拿到县城里识货的大药铺……至少值这个数!三钱银子!够你一家吃三个月饱饭!”
三钱银子!柳桑禾的脑子“嗡”的一声。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门框,指节用力得发白。霉米、野菜糊糊、破屋漏风、弟妹病弱的哭喊……这些画面在眼前疯狂旋转,最终被赵伯那三根枯瘦的手指击得粉碎。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隐忍和疲惫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闭塞的小山村。
“听说了吗?柳家那个扫把星丫头,在山上那棵死桑树桩下挖到宝贝了!”
“啥宝贝?不就是些虫子变的怪花?能值几个大钱?赵老蔫儿老糊涂了吧?”
“嗤,我看她是穷疯了!养虫子?晦气!那死树桩子还能养出金子来不成?”
“就是!大富家那十几亩好桑田,养出的蚕茧才是正经来钱路子!她守着个破树桩子养虫子?笑死个人!”
嘲讽、讥笑、不屑,如同污浊的泥水,一波波涌向山脚下那间破屋。村妇们聚在溪边洗衣时,对着柳桑禾指指点点,毫不避讳地大声议论着“丧门星异想天开”。孩子们路过破屋,会故意朝里面扔石头,怪叫着:“养虫子的扫把星!晦气晦气!”
柳桑禾充耳不闻。她像一个沉入深水的石头,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她依旧沉默地进山,搜寻更多野生桑树的踪迹,小心翼翼地采下嫩枝嫩叶,带回“喂养”那截死树。她更加精细地照料着树根处那些不断啃噬朽木的透明幼虫,观察着那只金翅玉蝉的动向。她甚至在赵伯的指点下,用废弃的竹篾和破布,为树桩周围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既能遮阳避雨又透风的棚子。
每一朵新冒出的蝉花,都被她视若珍宝。她不再轻易采摘,而是耐心等待它们长到最饱满、形态最完美的状态。赵伯成了她唯一的销路。老人家守信,每次都按极公道的价格给她现钱,还常常偷偷塞给她一些粗盐或一小块粗糖。
一枚枚带着体温的铜钱积攒起来,藏在破屋墙角的烂砖缝里。柳桑禾用这些钱,先是换回了结实的粮食袋子,然后是御寒的厚实粗布。破屋顶的窟窿被彻底堵上了,屋内铺上了干燥的草垫。柳芽和柳青蜡黄的小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睛里也重新有了属于孩子的光亮。柳青甚至开始跟着姐姐学习辨认草药和桑树。
破屋里的灯火,不再是绝望的挣扎,而是带着希望的暖意。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早已涌动。
当柳桑禾小心翼翼地摘下又一朵饱满如拇指肚大小的金蝉花,正准备拿去给赵伯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恶意,堵在了破屋门口。
是柳大富。
他穿着簇新的细棉布褂子,腆着微微发福的肚子,油腻的脸上挂着一贯的虚伪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贪婪地扫过柳桑禾手中那朵奇异的蝉花,又越过她,落在那截被精心“照料”的桑树桩上。
“哟,桑禾妹子,忙着呢?”柳大富拖长了调子,迈步就往里闯,一脚踢开门口挡路的破瓦罐,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听说你这破树桩子出息了?能生金子?”
柳桑禾心头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将那朵蝉花藏到身后,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柳青和柳芽吓得缩在角落,紧紧抱在一起。
“堂兄有事?”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有事?当然有事!”柳大富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柳桑禾脸上,“我来是告诉你一声,这地儿,包括这破树桩子,本来就是咱老柳家的产业!以前看你可怜,让你带着两个拖油瓶在这窝着。现在嘛……”他贪婪的目光再次锁定桑树桩,舔了舔厚嘴唇,“这地,我得收回来了!我打算在这片坡上,也种上桑树!这可是风水宝地啊!”
他身后的两个本家堂弟也跟着帮腔,气势汹汹。
“放屁!”柳青气得小脸通红,忍不住冲出来,“这破屋和这片荒地,是村里谁都不稀罕的!当初你们把我们赶出来,连口锅都没给!怎么就成了你家的地?”
“小兔崽子!轮得到你说话?”柳大富眼一瞪,扬手就要打。
柳桑禾一步上前,挡在弟弟身前,瘦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她没有看柳大富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目光反而越过他,投向远处山坡上他家那片在风中摇曳的青翠桑田,嘴角缓缓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冰刃出鞘前的一抹冷光。
“堂兄想要这块地?”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从怀里慢慢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粗糙草纸。
柳大富一愣,狐疑地看着她。
柳桑禾将草纸展开。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墨字,盖着一个鲜红的指印——这是当初她被赶出柳家时,村长和几位族老作证,确认这片无主荒坡归她暂住栖身的字据。她一直贴身藏着,视若保命符。
“荒地是村里的,”柳桑禾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破屋里回荡,“村长和几位叔公都按了手印的。堂兄想要,也行。”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到柳大富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愤怒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不过,堂兄,”她的声音更轻了,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柳大富的耳朵,“这蝉花,娇贵得很。它只认这棵老桑树,吸的是这树根下独有的精气。离了这棵树,离了这块地,你就算把整座山的桑树都移过来,它也活不成,开不了花。”
她将手中的字据轻轻抖了抖,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这地契,我可以让。堂兄现在就能拿走。”她甚至向前递了递,语气无比真诚,“只盼堂兄接手后,莫要后悔。这金蝉花,认主,也认地。”
破屋里死一般寂静。柳大富脸上的横肉抽搐着,贪婪、狂喜、惊疑、愤怒,种种情绪在他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疯狂翻搅。他看着柳桑禾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那张破旧的“地契”,最后死死盯着那截焦黑的桑树桩,仿佛要把它看穿。
“你……你唬我?”他色厉内荏地低吼,声音却明显没了底气。
“不敢。”柳桑禾垂下眼睫,遮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寒芒,“句句属实。堂兄不信,尽可一试。只是到时……这蝉花绝了种,可别怪妹妹没提醒。”
威胁与诱惑交织。柳大富的呼吸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那张草纸,又看看树桩。金蝉花!三钱银子一朵!若是整棵树桩都长满……那该是多少钱?!巨大的贪念瞬间压倒了最后一丝疑虑。
“好!算你识相!”他一把夺过那张草纸,胡乱塞进怀里,仿佛怕柳桑禾反悔,“这破树桩归我了!带着你那两个拖油瓶,赶紧给我滚蛋!今天日落前,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他得意地大笑起来,带着两个堂弟,趾高气扬地冲过去,粗暴地拆毁了柳桑禾辛苦搭建的遮阴棚,像是宣告主权。临走前,还不忘狠狠踹了那桑树桩一脚。
柳桑禾默默看着他们的动作,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迅速而安静地收拾起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当——那袋所剩不多的米,几件旧衣,几个破碗。然后,她一手牵起柳芽,一手拉着柳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曾为她们遮风挡雨的破屋。
走到山坡下,柳青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向那截孤零零的桑树桩和旁边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棚子碎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姐……我们的树……蝉花……”
柳桑禾停下脚步,也回望了一眼。夕阳的金辉给那焦黑的树桩镀上了一层奇异的暖色。她轻轻捏了捏弟弟的手,声音低而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青哥儿,记住。能带走的,才是自己的。树,会有的。”
她带着弟妹,径直走向邻村赵伯家那间更破旧的茅屋。赵伯看着她们,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叹息,默默让出了灶房一角。
这一夜,柳桑禾没有合眼。在赵伯家冰冷的灶膛余烬旁,她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了那个小小的、贴身藏着的布包。里面是她这段时间攒下的、几乎所有的铜钱,还有几朵她特意留下、品相最好的金蝉花。她的眼神,如同寒夜里的孤狼,冷静得可怕。
天刚蒙蒙亮,她独自一人,悄悄进了山。
此后的日子,柳桑禾姐弟三人仿佛在村子里彻底消失了。柳大富得意非凡,立刻带人围着那棵“宝树”忙活起来。他砍掉了周围的杂树,清出大片空地,从自家桑田移来好几株枝繁叶茂的壮年桑树,密密地栽种在老树桩周围,甚至运来肥土堆在根部,又学着柳桑禾的样子,搭起了更大更结实的棚子,还派了专人看守,严防死守,生怕柳桑禾回来捣乱。
他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金蝉花在老树桩上再次绽放,幻想着那黄澄澄的金子如雨点般落下。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柳大富脸上的得意渐渐凝固,最终化为了焦躁和暴怒。
移栽来的新桑树,在老树桩旁边非但没有欣欣向荣,反而很快出现了蔫黄枯萎的迹象。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那截焦黑的老树桩本身,似乎也失去了活力。原本树根处还能看到一些半透明的幼虫在朽木里缓慢钻动,现在却越来越少,最后几乎绝迹。那只神秘的金翅玉蝉,更是早已不知所踪。别说新的金蝉花,就连老树桩上原本残留的几朵小花苞,也迅速干瘪发黑,彻底失去了那奇异的幽香。
柳大富慌了神,四处请“高人”来看。有人说是新移的桑树抢了地力;有人说那金蝉花本就是天地灵物,被凡俗浊气冲撞,自行遁走了;更有人说柳桑禾本就是丧门星,她碰过的东西都沾了晦气,养什么死什么……各种说法莫衷一是,唯一的共识是:这宝树,废了。
柳大富不信邪,砸下更多银钱,请人精心伺候。结果,那些移栽的桑树非但没活,反而加速了老树桩的腐朽。不到一个月,原本还带着点硬度的朽木变得像烂泥一样酥软,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别说金蝉花,连只普通的蚂蚁都不愿在上面停留。
巨大的投入血本无归,柳大富成了全村的笑柄。当初的贪婪和得意,如今都化作了刻骨的怨恨,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只能把这笔账再次记在柳桑禾这个“丧门星”头上,咒骂不休。
就在柳大富对着那堆彻底朽烂、散发出恶臭的树渣暴跳如雷时,一辆半新的青布马车,在初冬微寒的晨风里,吱呀吱呀地驶进了邻村赵伯家那低矮的院门。
赶车的正是赵伯。他跳下车辕,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红光,麻利地搬下几个沉甸甸的麻袋——里面是新收的饱满粟米。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蒙着细布的藤筐,筐里散发出浓郁的药香。
柳桑禾撩开车帘下来。她穿着半新的靛蓝细布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挽了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根素净的木簪。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憔悴,已然被一种沉稳干练的气质所取代。柳青和柳芽跟在后面,穿着同样干净厚实的棉衣,小脸红扑扑的,眼神明亮,好奇又带着点怯生地打量着赵伯的院子。
“赵伯,辛苦您了。”柳桑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不辛苦不辛苦!”赵伯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丫头,你真是……真是神了!那法子……”他压低了声音,凑近柳桑禾,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惊叹,“真成了?”
柳桑禾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目光投向院角那片新开辟的、用矮篱笆精心围起来的小小桑园。园子里,几株看似不起眼的桑树苗在寒风中挺立着。它们的枝条并不粗壮,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并非普通的桑树。主干和主要枝杈上,都留着细微的、人工嫁接过的痕迹,接穗的枝条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比普通桑枝更深的墨绿色泽,隐隐透着一丝金属般的光泽。那是她利用赵伯的人脉,花光所有积蓄,甚至抵押了未来蝉花的收益,从更远的深山老林里寻来的、几近绝迹的“铁线桑”枝条,嫁接到了本地最耐寒的桑树砧木上。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幼嫩的、带着铁线桑血脉的枝条,最终落在其中一株的根部附近。在那里,紧贴着湿润的泥土,几朵小小的、形态奇特的蝉花苞,正悄然探出头,深褐色的“蝉首”在初冬的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神秘的微光。一丝极淡、极幽的独特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这,才是她真正的“桑田”。用铁线桑的坚韧血脉,承载着金蝉花的秘密。离开那截注定腐朽的老树桩,她的生机,才刚刚破土。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桑叶绿。
县城最繁华的东大街上,一间新漆的门脸悄然开张。黑底金字的招牌——“金蝉药膳”,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铺面不大,却干净雅致,一进门,一股独特的、混合着药香与食物清甜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开张这天,铺子门口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原因无他,一辆装饰虽不奢华却透着官家气派的青幔马车,稳稳停在了铺子门前。车帘掀开,在丫鬟的搀扶下,一位身着湖蓝锦缎褙子、气度雍容的妇人款款下车。她面容温婉,眉宇间却自有威仪,正是本县县令的夫人,周氏。
“恭喜柳掌柜新铺开张。”周夫人声音温和,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亲手将一块写着“悬壶济世”的小匾额递给迎出来的柳桑禾。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浪潮。
“天爷!县令夫人亲自来给这新铺子捧场?”
“这柳掌柜什么来头?看着年纪不大啊……”
“嘘!就是柳家坳那个……被赶出去的扫把星丫头!听说靠养虫子发了家!”
“养虫子?我的娘诶……不过,你看县令夫人都……”
柳桑禾穿着一身合体的素色细棉布衣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簪着一支简洁的银簪。面对县令夫人和周围惊疑、探究的目光,她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双手接过匾额,深深一福:“民妇柳桑禾,谢夫人抬爱!小店简陋,承蒙夫人不弃,感激不尽!”
她的声音清亮而沉稳,清晰地传遍周围。柳青穿着干净利落的伙计衣裳,机灵地跑前跑后招呼着;柳芽则安静地站在柜台后,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学着姐姐的样子,将一包包配好的药膳料包摆放整齐。柜台上,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几朵用精致木盒盛放、形态完美的金蝉花,旁边立着小牌:“金蝉玉露羹主料,每日仅限三盅”。
周夫人笑着点点头,在众人瞩目下,拿起准备好的红绸剪刀,为“金蝉药膳”剪彩。红绸飘落,掌声和议论声更加热烈。
柳桑禾引着周夫人进入店内雅间。精致的青瓷碗盏里,盛着温热的羹汤。汤色清亮,几朵完整的金蝉花如同玉雕的艺术品悬浮其中,散发出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独特异香。
“夫人请用,这是小店招牌‘金蝉玉露羹’。”柳桑禾亲自奉上,低声道,“此羹最是清润滋养,于夫人调养贵体,或有些许微末之助。”
周夫人看着碗中那奇特的“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慨。她拿起玉勺,浅尝一口。温润的汤羹滑入喉中,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蕴含着草木精粹的清灵之气随之散开,瞬间抚平了连月来因家事操劳而生的烦郁燥意,通体舒泰。她忍不住又尝了一口,闭目细细品味片刻,才睁开眼,看着柳桑禾,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深意:“柳掌柜蕙质兰心,此羹……名不虚传。前番承你以金蝉花入药,家姑母沉疴得缓,我亦受益良多。这剪彩之请,是我冒昧了。”
“夫人言重了。”柳桑禾垂眸,姿态恭谨,“能为夫人略尽心意,是民妇的福分。”她心中雪亮,当初赵伯牵线,将蝉花售予急需此物为母治病的县令府上,是她打通官面关节、站稳脚跟最关键的一步。周夫人今日亲临,既是酬谢,也是表态。这份情,她记在心里。
送走贵客,喧嚣渐歇。柳桑禾站在焕然一新的柜台后,手指拂过光滑的木面。柜台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镶嵌着一粒干瘪发黑的米粒——正是当年那半袋霉米中的一粒。指尖触碰到那坚硬的凸起,冰冷的触感传来,像一道无声的鞭策。
剪彩当天县令夫人亲自到场,无疑是给柳桑禾吃下一颗定心丸,原本担心自己一介女流开门做生意,总会有人寻不痛快,但此事一出,背后的宵小之辈也会有所顾虑,柳桑禾心想自己只要在守住了这间铺子,第二家铺子也就不远了。
柳桑禾没有原谅柳家伯父伯娘当年的绝情,纵然没找他们麻烦,在当下的局面看来,再与他们一般见识倒是让人小瞧了心性,索性不理不睬。只是柳大富不甘心,舔着脸登门几次,都还没见到主人家就被下人请出去了。
再后来,柳桑禾三姐弟把生意越做越大,从家徒四壁到雕栏玉砌,柳桑禾更是生意场上被称为“蝉花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