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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自现 迟早被上班逼疯 11170 字 2025-07-06 17:4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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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沈朝阳,是沈氏银行的唯一继承人。

父亲的葬礼上,有一个记者一直对着金库的方向拍照。

当晚金库被劫,里面的银元全数消失。

我发誓要抓住那个记者,追踪他至法租界裁缝铺,却听见他说:「这些银元会变成子弹,打向真正的敌人」。

父亲下葬的那天,上海的天阴得让整个城市失去了颜色,沉甸甸地压在公墓的草坪上。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低语汇成一片嗡嗡的潮声,淹没了牧师一如既往的悼词。我站在最前面,沈家唯一的女儿,沈灿星,一身重孝,垂下的黑纱遮住了眼前模糊的世界。心口空得发冷,又沉得像压着父亲的那座新坟。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银行家,一生谨慎,却在寻常的雨夜,悄无声息地倒在书房冰冷的地板上,身边散落一地的账册证明他的死不是意外。医生却说是心力交瘁导致的死亡。心力交瘁?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的感觉让我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唯有快门声突兀地响起。咔嗒,咔嗒。像不合时宜的叩击,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循声侧过头,目光穿过黑纱的网格。不远处,一个穿着半旧灰色西装的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正举着相机。镜头,并没有对着肃穆的葬礼人群,也没有对着父亲的棺椁和墓碑。他微微侧着身,相机固执地、几乎是贪婪地,对着远处——沈氏银行那栋花岗岩大楼的方向,尤其是大楼侧面,那扇被浓密爬藤遮掩了部分的厚重金库气窗。一种极不舒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记者?哪家报馆的记者,会如此失礼,在葬礼上不拍逝者,反而对一个银行的金库窗口感兴趣?那专注的姿态,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是……窥探和丈量。寒意凝成了冰锥,刺在心头。我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暗暗记住了那张脸:斯文,甚至有些清瘦,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

是夜,沈公馆巨大的水晶吊灯熄灭了,只余下我书房一盏孤灯。我枯坐在父亲宽大的书桌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伏案工作的体温。心力交瘁?账册?金库?那个诡异的记者……无数碎片在脑中冲撞,头痛欲裂。

「小姐!小姐!」管家福伯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苍老的脸上血色尽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金库……金库出事了!」轰的一声,所有混沌的思绪被这声惊雷劈开。我猛地站起,撞得椅子向后倒去,发出刺耳的声响。深夜的银行大楼,灯火通明,却死寂得可怕。沉重的金库大门洞开着,像一个被强行撬开的巨兽之口,内里空空荡荡。原本码放得整整齐齐、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元箱,此刻只剩下空箱子凌乱地堆在地上,如同被啃噬干净的残骸。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和金属摩擦后留下的焦糊味。留守的护卫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站在金库中央,四周冰冷的钢铁墙壁反射着惨白的光,映着我同样惨白的脸。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父亲葬礼上那个金丝眼镜男人专注拍摄金库窗口的画面,无比清晰地、带着嘲弄的意味,再次撞入脑海。

是他!一定是那个「记者」!

愤怒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悲伤和迷茫的堤坝,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盯着那扇被撬开的气窗,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福伯」,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天亮前,我要知道那个记者的底细。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福伯的效率惊人。天刚蒙蒙亮,一份薄薄的文件就放到了我的书桌上。照片是偷拍的,有些模糊,但那张戴着金丝眼镜、轮廓清瘦的脸,我绝不会认错。旁边是触目惊心的通缉令,印着醒目的黑体大字:赤匪头目,陆知州。悬赏大洋五千。

「陆知州……」我指尖划过那个名字,像划过冰冷的刀锋。赤匪!就是这些无法无天、专事破坏的暴徒,劫走了沈家的银元,或许,也正是他们带来的动荡和压力,成了压垮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新仇旧恨,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

接下来的日子,我动用了父亲留下的一切人脉,金钱开道,消息像蛛网一样在租界迷宫般的大街小巷里铺开。码头苦力、黄包车夫、烟纸店老板娘、舞厅的侍应生……无数双眼睛成了我的眼睛。一个模糊的线索指向了法租界边缘一条僻静的小街——霞飞路后巷。

这天午后,我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蓝布旗袍,素面朝天,像任何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女子,走进了这条狭窄、晾满了衣物的小巷。空气里飘着劣质脂粉和潮湿木头混合的怪味。目标是一家门面狭小的裁缝店,「张记成衣」的招牌油漆斑驳。

我隐在巷口对面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杂货摊后面,假装挑选发卡,目光紧紧锁住那扇蒙着灰尘的玻璃门。时间一点点流逝,巷子里人来人往,裁缝店却毫无动静。

就在我以为情报有误,准备离开时,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工装、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闪身出来,帽檐压得很低。但就在他转身带上店门的瞬间,一阵穿堂风猛地吹过巷子,掀起了他低垂的帽檐一角。

金丝眼镜!那镜片在午后浑浊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道熟悉的冷光!

是他!陆知州!纵然换了粗劣的工装,也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清瘦。

我的心跳骤然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手指下意识地按住了藏在宽大衣袖里的勃朗宁小手枪冰冷的枪柄。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刺入指尖,一股混杂着恨意与决绝的冲动猛地顶上来。就是这个人!父亲葬礼上的窥伺者,金库的劫掠者!只要再靠近几步……只需几步!

我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如弓弦,脚步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悄无声息地向他移动。巷子里的喧嚣仿佛瞬间退潮,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穿着工装的背影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距离在缩短。五步……四步……三步……

就在我即将踏入他身后那片狭小的阴影时,一个挑着沉重菜担的小贩恰好从旁边窄门里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借过。陆知州似乎被这吆喝声惊动,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侧身避让。就在这一侧身的间隙,他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身后,几乎与我隔着杂货摊的货物对上!

血液瞬间涌上头顶,我猛地低下头,借着杂货摊的遮挡迅速侧过身,背对着他,手指慌乱地抓起摊子上一个廉价的木头梳子,假装全神贯注地挑选。心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到我了吗?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带着杀意的目光?

小贩吆喝着走远了。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竖起的耳朵竭力捕捉着身后的动静。没有脚步声靠近。片刻的死寂后,终于,轻微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朝着巷子另一端,渐行渐远。

他走了?没有发现我?

巨大的紧张感像潮水般退去,留下虚脱般的后怕和一丝不甘。我慢慢转过身,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个工装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处最后的一抹灰色。

线索似乎又断了。不,还有裁缝店!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那扇蒙尘的玻璃门前,轻轻推开。

吱呀——

店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旧的布料和浆糊的味道。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裁缝正伏在案板上裁剪布料,闻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打量着我。

「小姐,要做衣裳?」声音沙哑。

「刚才那位先生……经常来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目光飞快地扫过店内简陋的陈设。

老裁缝的手微微一顿,剪刀在布面上划出一道细微的停顿。【哦?哪位先生?】他推了推老花镜,眼神有些闪烁,【我这里客人多,记不清了】。【就是刚出去那位,穿工装的】。我走近一步,语气放得更缓,带着点恳求,【我对他一见钟情,平常会说些什么啊】。

老裁缝沉默了,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掂量着什么。他慢慢放下剪刀,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眼神飘向外空荡的巷子:

「唉……那位先生啊……他走的时候,好像……好像低声念叨了一句……」老裁缝又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才凑近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说是……『这些银元……会变成子弹……打向真正的敌人』……作孽哟,这世道……」

银元……子弹……真正的敌人?

我浑身一震,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这句话像一个巨大的问号,猝不及防地砸进我连日来被仇恨填满的心湖,搅起浑浊的漩涡。不是挥霍,不是破坏?那他们劫走沈家几代人积累的银元,是为了什么?那「真正的敌人」……又是谁?

老裁缝后面那句「作孽哟」和他眼中深重的忧虑,像沉重的铅块,坠在我刚刚被撬开一道缝隙的心上。这混乱的世道,谁是敌?谁是友?父亲临终前紧锁的眉头,账册上那些诡异的大额资金流向……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我混乱的思绪中胡乱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我失魂落魄地走出裁缝店,午后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周默那句低语,如同魔咒,在脑中反复回响。

「真正的敌人……」

这五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开始艰难地撬动我心中那座由愤怒和复仇筑起的高墙。墙基在动摇,发出沉闷而令人不安的声响。

疑云如同黄浦江上终年不散的浓雾,沉沉地笼罩下来。父亲书房成了我唯一能找到答案的地方。我遣散了所有佣人,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紫檀木书桌,沉重的文件柜,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和上好雪茄混合的、属于父亲的味道。我在纸堆里疯狂地翻找、搜寻。那些整齐码放的公司年报、债券单据、房产地契……都透着一股虚假的平静。真正的秘密,必然藏在最深处。

终于,在一个被移开的沉重青铜镇纸下,我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薄薄的活页夹,夹在几本厚重的金融年鉴之间。它的存在本身就显得刻意而突兀。我屏住呼吸,指尖有些颤抖地打开它。

里面并非账目。只有几份剪报,纸张边缘已经微微发黄变脆。日期,就在父亲去世前几个月。标题触目惊心:

「日商『昭和通商』低价倾销棉纱,国货工厂倒闭潮起!」

「国际银价暴跌疑云:外资操控?」

「分析指出:白银外流加剧,恐动摇金融根基……」

剪报旁边,是父亲熟悉的、力透纸背的批注,墨迹因为用力而显得狰狞:

「昭和!毒蛇!以倾销为名,行倾轧之实!其心可诛!」

「银价暴跌绝非偶然!此乃釜底抽薪之毒计!意在吸干我金融之血!」

「与虎谋皮,悔之晚矣!陷阱……步步皆是陷阱!」

最后一行字,墨迹深深洇入纸背,力透数层,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几乎要破纸而出:「东洋豺狼,亡我之心不死!金融之刃,杀人不见血!!」

我的手指死死抠住那几页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颤抖却无法抑制地从指尖蔓延到全身。眼前一片模糊,父亲伏案时紧锁的眉头、疲惫的背影、最后时刻那难以言喻的愤怒和绝望……所有的画面都找到了残酷的。他不是死于简单的心力交瘁!他是被一场精心策划的、来自东洋的金融绞索,活活勒断了最后一口气!那些所谓的「合作」,那些虚情假意的「投资」,全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昭和通商……日本财阀!

「真正的敌人……」

陆知州那低沉的声音,裁缝店里那句如同预言般的话语,此刻像惊雷一样在我脑中炸开。原来如此!那被劫走的、沈家几代人积累的银元,他们口中的「子弹」,要射向的,正是这头吞噬了我父亲、也欲吞噬整个国家金融命脉的东洋巨兽!

轰隆!

窗外猛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尖锐的呼啸声撕裂了上海沉闷的空气,巨大的爆炸声浪震得书房窗棂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我扑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北边方向!浓黑北边的烟柱如同狰狞的巨蟒,腾空而起,迅速吞噬着铅灰色的天空。火光在烟云深处隐隐闪现,伴随着持续不断、如同闷雷滚过的炮声!

「日本人打过来了!」尖利的呼喊声从楼下街道上传来,瞬间引爆了整座城市的恐慌。黄包车夫扔下车狂奔,汽车喇叭狂按却寸步难行,人群像炸了窝的蚂蚁,哭喊着、推搡着涌向各个方向。

战争!猝不及防地降临了!窗外的火光映在我眼中,也点燃了我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父亲的遗恨,陆知州谜一般的低语,还有眼前这赤裸裸的侵略炮火……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迷惘,终于被这战火熔铸成一把锋利的、指向同一个方向的尖刀!

北边的炮声一夜北边未歇,如同重锤,沉闷而持续地敲打着整个上海的神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尘土和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气味。混乱是最好的掩护。我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粗布衣裤,头发用一块旧头巾紧紧包住,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混在因战火而大量涌入公共租界避难的北边人流中。目标明确,靠近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附近,那片由几座巨大、阴森的仓库组成的区域。那里戒备森严,铁丝网缠绕,探照灯彻夜扫视。租界的巡捕对此讳莫如深,只含糊地说是「重要军用物资」。直觉告诉我,那里藏着巨大的秘密,或许与父亲被吸干的金融血液、与陆知州口中的「子弹」有关。

借着黄昏的掩护和混乱人群的遮蔽,我绕开主要哨卡,从一片因轰炸而半坍塌的民房废墟中潜行靠近。空气里飘散着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最终,我蜷缩在一堵断墙的阴影里,目光死死盯住不远处一座最为庞大的仓库。它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蹲伏在暮色里,只有侧后方高处,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换气扇窗口,在仓库墙壁上留下一个不起眼的黑洞。

就是那里!一个被遗忘的入口。

等待天黑的过程漫长而煎熬。炮声时远时近,每一次爆炸的火光都让我的心跟着狂跳。终于,夜色像浓墨一样彻底晕染开来。仓库区的探照灯开始更加频繁地扫视,雪亮的光柱划过地面,留下短暂而刺眼的光痕。

就是现在!

趁着两束光柱交叉扫过的短暂间隙,我像壁虎一样贴着冰冷的、布满粗粝水泥颗粒的墙壁,手脚并用,利用墙面上残留的钢筋和排水管道的凸起,艰难地向上攀爬。粗糙的水泥摩擦着掌心,火辣辣地疼。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涩得生疼。终于,手指触到了那扇积满油污、锈迹斑斑的换气扇边缘。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旁边一扳!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心脏骤停,身体死死贴在墙壁上,连呼吸都屏住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万幸,下方并没有响起警报声或脚步声。探照灯的光柱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掠过,没有停留。

黑暗中,我摸索着站起来,眼睛一时无法适应绝对的黑暗。仓库内部的空间大得惊人,高耸的屋顶仿佛融入了无边的夜色。唯有远处角落里,一盏昏黄孤寂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巨大物体的轮廓。

那是什么?

我屏住呼吸,像幽灵一样,借着堆积物的阴影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那点昏黄的光源靠近。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距离越来越近,那些堆积物的形状在昏暗中逐渐清晰。

不是木箱,不是麻袋。

是纸!堆积如山的、巨大的、一捆捆尚未切割的……纸张!像无数沉默的墓碑,矗立在无边的黑暗里。空气里那股浓重的油墨和纸张气味,正是来源于此。

这绝不是普通的印刷纸!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一堆,借着远处那点微弱的光,手指颤抖地摸上那巨大纸捆的边缘,捻起一点纸屑。

触感!这坚韧、挺括、带着特殊纹理的触感……是印钞纸!专用于印制钞票的特种纸!

轰!

这个认知像一颗炸弹在我脑中炸开!父亲剪报上批注的「金融之刃」!日本人在这里囤积如此海量的印钞纸,他们要做什么?印制假币!像吸血的蚂蟥一样,用假钞彻底摧毁中国的金融秩序,掠夺最后的财富!

愤怒和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就在这极致的震惊和愤怒中,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

就在那盏昏黄孤灯的下方,纸山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竟然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显然也被我这突然从黑暗中冒出的不速之客惊住了,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转向我这边!昏黄的灯光斜斜地打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那张清瘦的、戴着金丝眼镜的面孔!

陆知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炮声,沉闷地敲打着耳膜。昏黄的光线下,他脸上瞬间掠过的惊愕是如此清晰,甚至盖过了他惯有的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跳跃的微光。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过我的脑海,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随即,是更深的冰冷和一种荒谬的、被命运嘲弄的感觉。他劫走了我家的银元,而我,此刻站在日寇假币制造的老巢里,我们,竟以这种方式,在黑暗中狭路相逢!

陆知州眼中的错愕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和强烈警告的低喝:

「沈小姐?!」声音在空旷死寂的仓库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显得格外突兀。「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烧尽了那片刻的眩晕和荒谬感。父亲的遗恨,这堆积如山的罪恶印钞纸,还有他这句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警告」,如同滚油浇在烈焰上!我向前踏出一步,脚下堆积的灰尘被踩得扬起细小的漩涡。没有看他,目光死死盯着那堆积如山的、象征着毁灭性金融灾难的印钞纸,声音冰冷,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疯狂的平静:

「炸了这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能救上海吗?」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陆知州的身体明显地震了一下,紧绷的姿态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近乎僵硬的凝滞。他镜片后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复杂,惊疑、审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如同风暴般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激烈地翻涌。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灵魂深处燃烧的究竟是什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滴答流逝。远处炮火的闷响似乎更近了些。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迅速移开目光,再次投向仓库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低声吐出两个字,清晰而果断:

「跟我来。」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语。他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迅速而无声地转向仓库深处。我毫不犹豫,抬脚跟上。脚步声被厚厚的尘埃吸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绕过几座巨大的纸山,空气中那股油墨纸张的怪味更加浓烈刺鼻。仓库深处的地面上,赫然散乱地堆放着几十个沉重的、鼓囊囊的麻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汽油味。

陆知州在一个角落里蹲下,动作利落地掀开一块厚重的油毡布。下面,赫然是几个方形的木箱。他撬开其中一个,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用油纸包裹好的块状物——炸药!旁边,是缠绕的引线和小型定时装置。显然,他早已潜入,并做好了准备。

他迅速拿起一个定时器,手指灵巧地设定着时间,动作冷静得可怕。昏暗中,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只有镜片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光。

「你,」他头也不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去把那些油桶,尽可能多地滚到那边,」他指向仓库另一侧靠近大门的方向,那里似乎堆放着更多尚未整理的印钞纸和原料,「泼开!动作要快!时间不多!」

没有犹豫。我立刻冲向那堆散落的汽油桶。铁皮桶又大又沉,冰冷的触感透过粗布手套传来。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油桶推倒,让它顺着一个微小的坡度向前滚动。汽油从桶口汩汩涌出,刺鼻的气味瞬间浓烈了数倍。我奋力推着油桶,让它在堆积如山的纸捆间蹒跚前行,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闪着危险光泽的油迹。

就在我推着第三只油桶,艰难地绕过一座纸山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

仓库那扇巨大的、紧闭着的沉重铁门门缝下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渗入了一道昏黄的光!

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金属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哒」声!

有人来了!

「门!」我失声低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几乎在同一瞬间,陆知州猛地抬头!他手中的定时器已经设定完毕,正被他稳稳地安放在炸药堆的中心。听到我的示警和那清晰的开门声,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他一把抓起旁边几根预先连接好的引线,像扑食的猎豹般猛地向我这边冲来!他的目标不是门,而是我刚刚推到位置、正在汩汩流淌汽油的油桶!

「趴下!」他厉吼一声,声音在巨大的仓库里炸开,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决绝!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引线如同毒蛇吐信,精准而迅猛地刺向地上那道闪亮的汽油溪流!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并非来自大门,而是来自我们身后!陆知州点燃了汽油!刺目的火光如同一条暴怒的赤龙,沿着蜿蜒的油迹瞬间腾起,发出骇人的咆哮,以吞噬一切的速度,疯狂地扑向那座刚刚被设定好定时器的炸药堆!

仓库深处,瞬间化作一片翻腾的火海!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灼人的气浪和无数燃烧的纸片碎片,如同地狱的烟花般猛烈炸开!热浪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人掀飞!

仓库大门在巨大的爆炸冲击波下发出痛苦的呻吟,被猛地向内推开了一条缝隙!几个端着步枪的日军士兵惊恐的脸在门外火光中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汹涌的火光和浓烟吞没!

「走!」陆知州的声音在爆炸的轰鸣和火焰的嘶吼中显得异常嘶哑。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拖拽着,冲向仓库深处——那里,在火光照耀下,赫然停着一辆罩着厚重帆布的军用卡车!他粗暴地拉开驾驶室车门,将我狠狠推了上去:「开车门!快!」他自己则像旋风般扑向卡车后部,猛地掀开了帆布的一角。驾驶室里弥漫着浓烈的橡胶和机油味。我扑到方向盘前,手指因为恐惧和紧张而剧烈颤抖。钥匙!钥匙在哪里?!视线疯狂扫过布满灰尘的仪表盘……没有!汗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钥匙在遮阳板后面!」周默的吼声从车后传来,带着金属撞击的铿锵声。

我猛地抬头,一把扯下遮阳板!当啷一声,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掉落在驾驶座下!我几乎是扑下去捡起它,手指哆嗦着,几次才将钥匙狠狠插进锁孔,用力一拧!

嗡——!

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启动了!

几乎在引擎响起的同时,卡车后部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和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紧接着,是陆知州嘶哑的吼叫:「倒车!撞开侧门!快!!」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仓库深处那堆炸药在烈焰的舔舐下,正发出令人心悸的红光!定时器冰冷的数字在火中疯狂跳跃!大门方向,更多的日军士兵在浓烟和火焰中若隐若现,枪口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子弹打在卡车厚重的钢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铛铛」声!

没有时间了!我猛地挂上倒挡,一脚将油门狠狠踩到底!

卡车庞大的车身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猛地向后窜去!巨大的惯性将我狠狠甩在椅背上!车尾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仓库侧面那扇看似坚固、实则早已被爆炸震松的货运铁门!

铁门发出扭曲断裂的巨响,被狂暴的卡车硬生生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硝烟味,瞬间灌了进来!

「冲出去!!」陆知州的声音在车后狂风的呼啸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几乎被撕碎。

我猛打方向盘,卡车轮胎在满是油污和燃烧碎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庞大的车身笨拙地调转方向,像一头负伤的巨兽,从豁口处咆哮着冲了出去!将身后那片炼狱般的火海、刺耳的警报和日军的叫骂枪声,瞬间甩开!

车头刚冲出仓库的瞬间,身后那堆积如山的炸药堆,终于达到了极限!

轰隆隆隆——!!!

一道比太阳还要刺眼无数倍的白光猛地从后方吞噬了一切!紧接着是无法形容的恐怖巨响!大地剧烈颤抖!卡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猛地向前一蹿,几乎失去控制!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碎片、燃烧的纸钞、漫天飞舞的印着狰狞图案的伪钞!如同暴雨般猛烈地拍打在卡车的顶棚和钢板上,发出密集而恐怖的噼啪声!

整个世界只剩下白炽的光芒、毁灭的巨响和狂暴的冲击!我死死抓住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光,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几乎失去了听觉。

卡车像一匹脱缰的疯马,在剧烈的颠簸中冲出仓库区,一头扎进了外面更加混乱的街道。到处都是火光、倒塌的建筑和尖叫奔逃的人群。我根本分不清方向,只凭着本能,朝着人少、火光稍弱的地方猛冲。卡车在废墟和瓦砾间颠簸跳跃,好几次险些侧翻。

「往……江边!」一个嘶哑虚弱的声音,艰难地从车后传来,穿透引擎的轰鸣和远处的炮声。

是陆知州!他还活着!

我猛地一打方向盘,卡车碾过一堆碎砖,朝着记忆中黄浦江的方向冲去。冰冷的江风从破碎的车窗灌入,带着浓重的水腥和硝烟味,稍稍吹散了些许驾驶室里灼人的热浪和令人窒息的汽油、油墨混合的怪味。

透过后视镜,我瞥了一眼。卡车后斗的帆布在狂风中剧烈鼓荡,像一张即将被撕裂的破帆。帆布缝隙里,隐约可见堆积如山的麻袋。借着车后远处仓库区依旧在熊熊燃烧、照亮半边天的火光,我清晰地看到,几个麻袋被爆炸的碎片划破,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捆捆崭新的、印着狰狞日本军旗和「军用票」字样的伪钞!它们在颠簸中哗啦啦地散落出来,又被狂风卷起,如同无数惨白色的冥钱,在燃烧的夜空中纷飞、飘散!

这些,就是日本人用来吸血的毒刃!是父亲至死都在对抗的东西!也是陆知州口中将要射向敌人的「子弹」!

卡车咆哮着冲上外滩码头区一条相对空旷的堤岸路。前方,浑浊的黄浦江水在夜色和火光映照下翻滚着,对岸浦东一片黑暗死寂。码头上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几盏被炸毁一半的路灯,在风中摇曳着昏暗的光。

「停下!就这里!」陆知州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虚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

我狠狠踩下刹车!卡车发出刺耳的尖叫,在湿滑的码头上滑行了一段距离,终于停住,车头几乎悬在江堤的边缘。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堤岸,发出哗哗的声响。

我推开车门,冰冷的江风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我踉跄着冲向车后。帆布被掀开大半,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僵住。

陆知州半靠在堆积如山的伪钞麻袋上,脸色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惨白如纸。他胸前的粗布工装,被大片浓稠、暗红的血迹浸透,那血色还在不断地、缓慢地洇开,如同绝望的花朵在夜色中绽放。血甚至染红了他身下几捆散落的、崭新的伪钞,那刺目的军旗图案在血污中显得格外狰狞。他的右手,却死死地按在一个临时用布条缠绕固定在伪钞堆上的、闪烁着危险红光的引爆装置上。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你……」我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什么时候受的伤?在仓库里?还是刚才的爆炸?

他艰难地抬起头,金丝眼镜不知何时已经碎裂,只剩下镜框歪斜地挂着。镜片后的眼睛疲惫得深陷下去,却异常明亮,像燃尽了生命最后的火炭。他看着我,嘴角似乎想扯动一下,却只带起一阵痛苦的痉挛。声音微弱,几乎被江风和远处的炮声淹没:

「沈……小姐……车……冲下去……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气息。

目光扫过他胸口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又落在他死死按住引爆器按钮、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上。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要用自己的身体,用这满车的伪钞,作为最后一块投向侵略者的石头!为这辆冲入江水的卡车,争取最后引爆的时间!

「不!」这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连我自己都惊愕的决绝。我猛地爬上后车斗,不顾脚下散落滑动的伪钞,扑到他身边,用力去掰他按在引爆器上的手。他的手冰冷得像铁,却带着一种垂死者不可思议的力量,纹丝不动。

「走!」他猛地低吼,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严厉得近乎凶狠,「走啊!!」一口鲜血随着这声嘶吼涌上他的嘴角,蜿蜒流下。

远处,仓库区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隐约传来日军装甲车引擎的轰鸣和尖锐的哨声,正迅速向码头逼近!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刺破夜幕,开始疯狂地扫视江面!

没有时间了!

我看着他嘴角刺目的鲜红,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燃烧到生命尽头的意志。所有的语言,所有的犹豫,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可笑。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怆和某种奇异解脱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我。

我松开了掰着他的手。

转身,跳下后车斗。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拉开驾驶室车门,坐进去。冰冷的座椅,冰冷的方向盘。引擎还在轰鸣。

我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镜中,陆知州靠在伪钞堆上,火光勾勒出他染血的、清瘦的侧影。他似乎在看着我的方向,又似乎只是望着远处那片燃烧的天空。他的手,依旧死死按在那个红色的按钮上。

深吸一口气,带着江水和硝烟味道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我猛地挂上倒挡,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

卡车庞大的车身剧烈颤抖着,像一头发狂的钢铁巨兽,向着堤岸边缘猛冲而去!轮胎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失重感瞬间袭来!

车头猛地向下栽去!浑浊的、翻滚着垃圾和油污的黄浦江水,迎面扑来!

就在卡车前半身砸入冰冷刺骨的江水、溅起冲天巨浪的瞬间!

轰——!!!

一声比仓库爆炸更加沉闷、更加恐怖的巨响,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猛地从卡车后斗爆发出来!巨大的火球瞬间吞噬了整个车厢!炽烈的光芒将冰冷的江面、黑暗的夜空、对岸死寂的浦东,全部映照得一片惨白!

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撞在驾驶室的后窗上!钢化玻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灼热的气浪透过缝隙涌入,几乎要将人烤焦!冰冷的江水疯狂地涌入驾驶室,瞬间淹没了我的脚踝、膝盖……

在驾驶室被浑浊冰冷的江水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刹那,在眼前被爆裂的火光和飞溅的伪钞碎片完全遮蔽前的最后一瞥——

透过布满裂纹的后窗,在炽白的光焰中心,那个清瘦的、染血的身影,如同被火舌舔舐的纸片,猛地被抛起,又被更猛烈的火焰和气浪吞噬、撕裂……彻底消失在毁灭的光与热之中。只有几块染血的、崭新的伪钞碎片,在爆炸的气浪中打着旋儿,如同血色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有几片,甚至沾着暗红的血点,贴在了布满裂纹的玻璃上,在火光中异常刺眼。

冰冷刺骨的江水猛地灌满了驾驶室,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巨大的冲击力将我狠狠撞在方向盘上,胸口一阵剧痛,眼前最后残留的,是窗外那片被爆炸映成血色的天空,和漫天飘落的、燃烧着的伪钞碎片。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刺骨的寒意和呛入肺腑的污水让我猛地苏醒过来。身体在浑浊的江水中载沉载浮。耳边是哗哗的水声和远处依旧持续的、沉闷的炮火轰鸣。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一块漂浮的木头。费力地抬起头。

卡车沉没的地方,江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污,还在燃烧着零星的火焰。无数崭新的、印着军旗的伪钞碎片,被江水浸透,被火焰烧焦,如同肮脏的垃圾,在油污和波浪间翻滚、沉浮。那片象征罪恶的白色,正被江水贪婪地吞噬、稀释。

那片被爆炸映红的天空下,仓库区的大火似乎小了些,但更远处,闸北方向的天空,依旧被战火映照得一片血红。

我趴在冰冷的浮木上,望着那片燃烧的天空,望着江水中沉浮的伪钞残骸。身体冷得失去知觉,胸口被撞击的地方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陆知州最后被火焰吞噬的身影,父亲临终前愤怒的批注,裁缝店里那句低语……所有的画面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在漫天飘落的伪钞灰烬里,反复交织、重叠。

冰冷的江水漫过下巴,带着浓重的腥味和油污的气息。远处,北方的炮火声依旧沉闷地滚过天际,像一头永不餍足的巨兽在低吼。那片天空,被战火映照得一片污浊的暗红。

我趴在冰冷的浮木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目光穿过沉浮的伪钞碎片和油污,死死钉在江对岸那片燃烧的天空下。那里,是日军盘踞的核心,是那场吞噬了父亲的金融绞索的源头,也是陆知州用生命引爆的那场火焰试图焚毁的罪恶。

身体里的力气随着体温一起在飞速流逝,意识像风中残烛般飘摇。冰冷和黑暗如同潮水,从四肢百骸汹涌地漫上来,试图将我拖入无底的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一个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水声、风声和炮声的喧嚣,固执地在脑海深处响起:

「这些银元……会变成子弹……打向真正的敌人……」

陆知州的低语,带着裁缝店昏暗光线里的尘埃气息,再次回响。

紧接着,是父亲力透纸背、饱蘸血泪的批注:「东洋豺狼,亡我之心不死!金融之刃,杀人不见血!!」

两股声音,一低沉一悲愤,来自截然不同的立场,最终却如同两条燃烧的溪流,在我濒临熄灭的意识里轰然交汇、炸开!

真正的敌人!

父亲冰冷的躯体,陆知州消失在烈焰中的身影,还有这满江漂浮的、象征掠夺与毁灭的伪钞残骸……所有的画面碎片,被这交汇的火焰瞬间熔铸、贯通!不再是沈家银行的金库,不再是立场对立的赤匪,不再是单纯的丧父之痛。那堵曾经横亘在我心头的、名为「私仇」的高墙,在江水的浸泡和这熔炉般的顿悟中,轰然崩塌、消融!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冰冷和麻木,从心脏最深处汹涌而出!那不是悲伤,不是仇恨,而是一种近乎灼烧的、要将灵魂也点燃的清醒与决绝!

身体里仿佛凭空生出了最后一丝力气。我死死抠住湿滑的浮木,指甲几乎要断裂。头艰难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望向那片依旧被战火染红的城市。

江面上,最后一点漂浮的伪钞碎片打着旋儿,被一个浪头彻底吞没。

冰冷的江水漫过口鼻,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黑暗温柔地、不容抗拒地拥抱上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深渊的最后一瞬,一片小小的、染着暗红血渍的伪钞碎片,被波浪推着,轻轻贴上了我的脸颊。那血迹早已被江水泡得发黑,冰冷刺骨。

朝阳……朝阳……可惜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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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7-06 17:4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