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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花一擀面杖敲在王德柱屁股上:“死鬼!又往咸菜缸里放糖!”

王德柱嗷一嗓子跳起来:“城里人就好这口!一斤多卖两块钱!”

“放屁!祖传方子能乱改?”擀面杖追着满院跑。

隔壁张寡妇扒墙头笑:“打是亲骂是爱哟!”

李桂花抄起铁锨:“再嚼舌根连你一起埋!”

王德柱趁机躲进茅房,却踩塌了年久失修的木板——

半个村都听见他掉进粪坑的惨叫。

当晚张寡妇送来饺子:“德柱哥,趁热吃…”

李桂花抡着咸菜缸杀出来:“狐狸精!我让你送!”

缸碎了,饺子飞了,三个泥人在月光下扭打成一团。

“死鬼!又往咸菜缸里放糖?!老娘剁了你的手!”

那擀面杖是枣木的,沉甸甸带着一股腌渍入味的咸菜缸气息,裹着锐利的风声,半点不含糊,“啪”地一声狠狠砸在王德柱撅着、正虔诚对着咸菜缸忙活的屁股墩子上。

“嗷——!”一声变了调的惨叫瞬间撕破了晌午懒洋洋的寂静。

王德柱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似的,整个人猛地原地蹿起老高,捂着那遭了殃的肥厚部位,原地陀螺般转了两圈,一张老脸疼得皱成了风干的苦瓜皮。“哎哟喂!疼死老子了!李桂花!你这疯婆子又犯啥邪?!”

李桂花压根不怵他这副色厉内荏的德行。她叉着腰,饱满的胸脯气得一起一伏,擀面杖还牢牢攥在手里,那架势,仿佛握的不是厨房家什,而是即将冲锋陷阵的青龙偃月刀。她指着那个半人高的粗陶咸菜缸,口水星子几乎喷到王德柱脸上:“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你个砍脑壳的!祖传多少辈的老方子,盐几两,花椒几钱,压缸石头多重,那都是有定数的!你倒好,偷摸往里撒糖?!你当这是熬麦芽糖稀呐?!”

王德柱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蛋儿,一边梗着脖子不服软:“你懂个屁!头发长见识短!城里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老板,就稀罕这一口!带点甜丝丝的回味!懂不懂?这叫创新!这叫市场!一斤能多卖两块钱!”

“我呸!创新?我看你是被钱迷了心窍,祖宗牌位都不认了!”李桂花气得脸膛发红,眼里的火苗熊熊燃烧,“祖宗的方子是能瞎改的?老祖宗在上头看着呢!砸了招牌我看你拿什么赔!”话音未落,那根油光水滑的枣木擀面杖再次呼啸着扬起,带着不死不休的势头,直冲王德柱脑门招呼过去,“我今天非替你王家老祖宗教训教训你这不孝子孙不可!”

王德柱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原地硬抗?立刻抱头鼠窜,绕着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使出吃奶的劲儿开始亡命转圈。沉重的脚步踢得地上干燥的黄土噗噗飞扬,活像一匹受了惊的老骡子。“疯婆子!谋杀亲夫啦!救命啊——!”

“跑?我看你能跑到天边去!”

李桂花身手不减当年,紧追不舍。沉重的脚步声和擀面杖破空的呜呜声交织在一起,中间穿插着王德柱间歇性的、杀猪般的嚎叫,把小院搅得天翻地覆。晾衣服的竹竿被撞得哐啷作响,刚洗好晾着的白背心啪嗒掉在地上,一只受惊的老母鸡咯咯叫着连飞带跳扑腾进了鸡窝,刹那间鸡毛乱飞,尘土弥漫,小小的农家院生生被这两人折腾出了千军万马厮杀的壮烈气势。

“哎哟喂!桂花妹子!打是亲骂是爱,床头打架床尾和哟!德柱哥这是疼你嘞!”一个带着明显幸灾乐祸腔调、掐得细细尖尖的声音,陡然从东边矮墙头上飘了下来。

正追得气喘吁吁的李桂花猛地刹住脚步,抬头一瞅。可不是隔壁张寡妇!那张白净的瓜子脸正搁在墙头灰扑扑的瓦片上,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双描画得细细的眉毛高高挑起,活像看了一场顶顶解闷的大戏。

李桂花胸口的火气“噌”地一下窜得比房顶还高!这张寡妇,平时就爱倚着墙头嗑瓜子,眼睛贼溜溜地往自家院里扫,村里谁不知道她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这会儿还敢火上浇油?新仇旧恨瞬间拧成一股绳烧红了李桂花的眼。

“姓张的!你再搁那儿放屁嚼蛆试试!”李桂花扭头就把手里的擀面杖狠狠往地上一掼,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墙头,“信不信老娘把你那张破嘴缝起来?再敢搁这儿瞎咧咧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

墙头上的张寡妇显然没料到李桂花反应这么炸裂,那看好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凶什么凶嘛,开个玩笑都开不起……”声音弱了下去,但人还没舍得立刻缩回去。

李桂花哪管她嘟囔什么,一眼瞥见墙角立着把翻地用的旧铁锹,锹头虽锈迹斑斑,分量可一点不轻。她被张寡妇那副嘴脸彻底激怒了,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想也没想就两步冲过去,一把将那沉甸甸的铁锨抄在了手里,挥舞着就往墙头那边狠狠一指,唾沫星子横飞:

“笑!再给老娘笑一声!有种你别跑!老娘挖个坑连你带这堵破墙一起埋喽!省得你整天扒墙头勾搭别人家老爷们儿!臭不要脸的玩意儿!”

那铁锨锈蚀的边缘在阳光下闪着不祥的冷光,配合着李桂花那张因暴怒而狰狞扭曲的脸,杀气腾腾,简直如同阎王爷座下的罗刹女。张寡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尖叫了一声:“妈呀!真疯啦!”脑袋“嗖”地一下就从墙头消失了,只留下几片被蹭掉的灰瓦碎片噼里啪啦掉在墙根。

趁这电光火石、鸡飞狗跳的空档,一直被追得像条丧家之犬的王德柱,终于瞅准了生机!

他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院子里那个唯一的、散发着“希望”气息的避难所——院子西南角那个木板搭建的小茅房!平时嫌弃它又矮又破气味感人,此刻在他眼中却无异于固若金汤的堡垒!

“好机会!”王德柱心头狂喜,脚下生风,使出逃命时爆发出的全部潜能,一个箭步就朝着那散发着复杂气味的圣地猛扑过去,速度快得身后都带起了一溜黄色烟尘。

“砰!”

他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上面糊着旧报纸挡风的破木板门,整个人像颗炮弹一样窜了进去,反手就想把门从里面插上。

“李桂花!你个疯婆娘!有本事你进来!老子……”他背靠着门板,惊魂甫定,正想喘匀了气放两句狠话壮壮胆,找回点丢失的男子汉尊严。

就在这关键的一刹那!

脚下那块承重的老旧木板,年深日久,早就被潮湿和虫蚁侵蚀得酥脆不堪。平日里王德柱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嫌弃它破烂,骂骂咧咧说要修,却永远只是嘴上勤快。此刻,他那因为紧张和恐惧而绷紧了全身肌肉、又因为骤然放松而格外沉重的身躯,毫无保留地踩了上去。

“咔嚓——噗通!!”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木板断裂声,紧跟着就是一声沉闷的重物落水声!

世界仿佛安静了那么诡异的半秒钟。

随即,一声混合了极度惊恐、窒息、恶心和绝望的、完全不似人腔的惨嚎,猛地从那小小的茅坑里炸开!那声音尖利、扭曲、穿透力极强,带着濒死的凄厉,瞬间盖过了鸡鸣狗叫,盖过了风声树响,如同一个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破了小院的矮墙,肆无忌惮地扩散开去。

“呃啊——救命啊——!!掉……掉下去了!!!救命——呕——!!!”

那叫声,活像被滚水烫掉了一层皮的肥猪在粪坑里垂死挣扎!

刚追到院中央、手里还拎着那把吓唬人铁锨的李桂花,彻底懵了。她脸上的滔天怒火瞬间凝固,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嘴巴无意识地张着,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破茅房门。

紧接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表情迅速爬满了她的脸。先是惊骇,然后是呆滞,再然后,一丝憋不住的、极其扭曲的、夹杂着极度荒谬和生理性反胃的笑意,极其艰难地从她嘴角抽搐着爬了上来。她赶紧死死捂住了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抖动。

完了!真掉粪坑里了!这可是夏天!那底下……李桂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直接把早饭吐出来。

而几乎就在王德柱那声惨绝人寰的嚎叫爆发的同一时刻,整个王家洼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村东头老槐树下,几个正围着棋盘下象棋的老头子,手里的棋子“啪嗒”掉在了地上。其中一个刚把旱烟锅子凑到嘴边,听到这声惨叫,吓得手一哆嗦,滚烫的烟锅子直接杵到了下巴上,烫得他“哎哟”一声怪叫跳了起来。

“啥动静?杀猪也没这么惨吧?”另一个老头掏了掏耳朵,一脸惊疑不定。

“不像猪叫……像是……”旁边一个耳朵尖的,侧耳听了一下,脸色变得极其古怪,“听着像是……德柱的声音?从桂花家方向传来的?”

几个老家伙面面相觑,眼神里都闪烁着同样八卦又难以置信的光芒。王家洼平静的午后,平地一声惊雷!

村西头河边洗衣裳的几个婆娘也停了手。棒槌悬在半空,嘀嗒着水珠。

“哎哟我的老天爷!刚才那声鬼叫你们听见没?”一个胖婆娘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听见了听见了!吓得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哪家打孩子下这么死手?”另一个小个子婆娘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却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听着……像是德柱哥的声音?”

“德柱?不能吧?桂花嫂子脾气是爆了点,可也不至于……”又一个婆娘话说到一半,眼神飘忽了一下,显然想到了什么别的可能,脸上露出了然又带着点鄙夷的神色,“啧……该不会是……”

几个脑袋凑得更近了,嗡嗡的议论声迅速在湿漉漉的河边弥漫开来,比河水还快。

李桂花家的小院外,更是瞬间围拢了好几张探头探脑、表情精彩纷呈的脸。有端着饭碗的,有抱着娃的,有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大家默契地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伸长脖子努力想看清那扇破茅房门里的景象,却又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沾上什么“不洁”之气。嗡嗡的交头接耳声像一群饿急了的苍蝇。

“掉……掉下去啦?”有人难以置信地确认。

“好像是呢!听那动静,噗通一声,水花儿还不小!”有人语气居然带着点莫名的惋惜,仿佛在遗憾没能亲眼目睹那“壮观”的一幕。

“哎哟喂,这大热天的……那粪坑……”有人已经捏着鼻子开始干呕了。

场面一度混乱到了极点。茅房里王德柱还在声嘶力竭、语无伦次地哀嚎挣扎求救,院子中央李桂花捂着嘴表情扭曲地僵立着,院墙外围了一圈窃窃私语、表情各异的乡亲。

最后还是隔壁老赵头看不过眼。他挤开人群,捏着鼻子,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走到茅房门口,隔着门板瓮声瓮气地喊:“德柱!德柱兄弟!你……你还能动弹不?我们搭把手?”

“救命……救……呕……拉我……拉我上去啊……咳咳……”里面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剧烈的呛咳,虚弱又绝望。

老赵头回头招呼了几个平时跟王德柱还算熟的壮劳力:“来几个人!去找长竹竿!绳子也行!妈的……这活儿……”

折腾了足有半个多时辰。

茅房门口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几个壮汉忍着强烈的呕吐欲望,手忙脚乱。一根长长的竹竿终于从破碎的木板缝隙里小心翼翼地伸了进去。里面传来王德柱带着哭腔的胡乱指挥和绝望的摸索声。终于,竹竿那头似乎被抓住了。

“抓住了!抓住了!快!用力!”老赵头大吼一声。

外面几个男人憋足了气,脸涨得通红,喊着号子死命往上拔:“一、二、三!起——!”

“噗嗤——哗啦!”

伴随着一阵更加响亮的、粘稠物体被强行拔出的恶心声响,还有竹竿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沾满了不可描述之物的、散发着冲天恶臭的“人形物体”,终于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拖拽出了那个地狱般的茅坑。

王德柱瘫软地趴在茅房门口那块相对干净点的泥地上,整个人像一滩刚从沼泽里捞出来的烂泥,浑身上下糊满了棕褐色的粘稠污物,滴滴答答往下淌,头发一绺绺黏在头皮和脸上,脸上也糊满了,根本看不清五官,只有眼睛因为惊吓过度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生理痛苦导致的呆滞。那股难以形容、直冲天灵盖的恶臭如同实质化的冲击波,瞬间让靠得最近的几个帮手扭头就吐了出来。

“呕——”

“我的娘哎……”

围观的人群“哗啦”一下猛地向后退出几丈远,一个个捂住口鼻,惊恐地看着地上那团蠕动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恶心、还有一丝丝压抑不住的荒诞笑意。王家洼历史上最惊悚、最狼狈的场面,诞生了。

李桂花早已背过身去,扶着院墙,肩膀耸动得厉害,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恶心得,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她甚至不敢回头看第二眼。

“快!快!弄桶水来!赶紧冲冲!”老赵头捏着鼻子,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哑着嗓子指挥。几个还算镇定的乡亲忍着不适,七手八脚地从井里打来几桶冰冷的井水,对着地上那滩“烂泥”兜头盖脸地泼了下去。

“哗啦——哗啦——”

冰凉的井水冲刷在王德柱沾满污秽、滚烫的身体上,激得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似乎清醒了一点,但随即又被巨大的羞耻感和刺骨的冷水淹没。他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开水烫过、又被丢进冰窟窿里的虾米。

冲了足足七八桶水,地上冲开一片浑浊发黄的污水洼,王德柱身上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才勉强淡去了一点点。他整个人瘫在水洼里,湿透的破衣烂衫紧紧贴在身上,裸露的皮肤被冷水激得发白,脸上糊的东西冲掉了大半,露出下面失魂落魄、蜡黄一片的脸。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唇哆嗦着,仿佛魂魄都被刚才那一跤彻底摔进了粪坑深处,再也捞不回来了。

院子内外一片诡异的安静,只剩下冷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人们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几声零落的狗叫。

李桂花终于慢慢转过身,看着地上那个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男人。她脸上那种扭曲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震惊,有后怕,有浓得化不开的恶心,有对自己方才追打行为的懊悔,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疲惫与茫然。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泥塑,手里的铁锨早已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夜幕终于像个巨大的黑色盖子,悄无声息地笼住了王家洼。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没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偶尔几声狗吠和不知名虫子的聒噪。

李桂花家里更是静得可怕。堂屋点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有气无力地洒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顽固的、混合着劣质香皂和某种消毒药水味道的怪味,源头就是西屋那扇紧闭的房门。

王德柱已经在里面洗刷了整整三个小时了!李桂花听着里面哗啦哗啦的水声就没停过,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剧烈的干呕。她坐在堂屋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凳上,手里拿着针线,却根本无心补衣服。针尖半天没动一下,眼神虚虚地盯着灯下飞舞的小虫,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晦暗不明。

折腾了这大半天,她也累了。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白天那场闹剧像一场荒诞的噩梦,让她筋疲力尽。看着男人掉粪坑的惨状,再大的火气也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窝囊和憋屈在心里翻搅。她叹了口气,把针线笸箩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搁,起身想去灶房看看锅里温着的稀饭。

刚走到灶房门口,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踩在松软的泥地上,沙沙作响,显得格外清晰又突兀。

李桂花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跳,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那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住了。接着,是两声小心翼翼的、压得极低的敲门声。

“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和试探。

李桂花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这都啥时辰了?谁这么没眼色?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没出声,也没立刻去开门。

外面的人似乎等了几秒,没听到回应,又抬手敲了两下,这次力道稍微重了点。一个刻意放柔、带着点黏糊糊腔调的女声贴着门缝传了进来:

“德柱哥?睡了没?桂花嫂子?开开门呀……”

张寡妇!李桂花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邪火“噌”地就从脚底板直蹿上了天灵盖!白天看热闹火上浇油还不够?这深更半夜的,居然还敢找上门来?!白天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火气,混杂着对这个寡妇长久以来的厌恶和提防,瞬间如同被浇了油的干柴,轰地一下爆燃起来!白天王德柱那狼狈样被全村人看了笑话,根子可不就在这狐狸精身上?!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李桂花咬着牙,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豹子,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清外面那张故作娇柔的脸。她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无声无息地退回到堂屋中央,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西屋的水声不知何时终于停了。王德柱大概洗刷得脱了一层皮,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此刻大概是把自己摔在了床上,里面传来一声沉重的、带着巨大疲倦的叹息和床板不堪重负的呻吟。

院子里,张寡妇显然没打算放弃。她又轻轻敲了两下门,声音放得更柔更飘,带着一股子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媚劲儿:“德柱哥?我是你彩凤妹子啊……知道你今天下午……受了委屈,这么大热天,肯定没胃口吃饭……我包了点饺子,猪肉白菜馅儿的,还搁了点香油,趁着刚出锅热乎,给你送一碗来……你开开门,尝一口呗?”

猪肉白菜馅儿?还搁了香油?

这几个字像带着钩子,精准地刺进了李桂花的神经!她猛地想起白天王德柱那死鬼说什么“城里人就好这口甜的”!这骚狐狸,深更半夜端着饺子来献殷勤,安的什么心?!怎么着?觉得她李桂花虐待自家男人了?轮得到你来送温暖?!

一股被侵犯领地的巨大愤怒和羞辱感瞬间淹没了李桂花!她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喘不上气。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啪”地一声,彻底绷断了!

她像一枚被点燃的炮弹,猛地冲向墙角!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半人高、白天王德柱还往里撒糖的粗陶大咸菜缸!那是她们王家多少代人传下来的老物件,黑乎乎的缸壁沉淀着岁月的痕迹,死沉死沉!此刻在李桂花被怒火烧红的眼睛里,它不再是腌咸菜的容器,而是最趁手、最能宣泄她滔天怒火的绝世兵器!

“狐狸精!我让你送饺子!我让你送!!”

一声饱含着无尽屈辱和暴怒的嘶吼,如同受伤母狼的嚎叫,骤然撕裂了王家洼寂静的夜空!

李桂花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双手死死抓住咸菜缸粗糙的边缘,腰胯猛地一沉,发出一声闷哼,凭借着那股子豁出命去的蛮劲儿,“嘿”地一声,竟硬生生将那足有百十斤重的大缸抱离了地面!紧接着,她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发力,借着旋转的势头,双臂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沉重至极的黑陶大缸,朝着院门口的方向,狠狠掷了出去!

“呜——轰隆!!!”

咸菜缸带着令人心悸的破空声,如同一个失控的巨大保龄球,直直地撞在了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上!

时间仿佛凝滞了那么一瞬。

下一秒!

“砰——哗啦——!!!”

震耳欲聋的碎裂巨响猛然炸开!

那扇可怜的木板门,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四分五裂!破碎的木片像炮弹碎片一样向四面八方飞溅!沉重的咸菜缸在撞破木门后去势不减,又狠狠砸在院门外毫无防备的张寡妇身上!

“啊——!!!”

一声短促尖锐到变调的、充满惊恐和剧痛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

“噗通!”沉闷的人体倒地声。

“哐啷啷……”咸菜缸滚落在地,沿着坑洼的泥地滚了几圈,最终在院门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缸体倒是异常坚固,除了粘上不少泥土草屑,竟然没碎,只是缸口崩掉了一大块黑乎乎的陶片,露出里面黑漆漆的腌渍物。大股大股深褐色、湿漉漉、散发着浓郁咸菜发酵酸气的咸菜和浑浊的卤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杂着破碎的门板碎片,一起涌了出来,瞬间在院门口流淌蔓延开,形成一片狼藉的、气味极其复杂的“沼泽”。

李桂花扔完缸,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一片狼藉,像一头刚刚撕碎了猎物的母兽。

咸菜和卤水的酸臭味、新鲜木屑的木头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饺子馅儿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又极其刺激感官的气味。

院子门口,张寡妇狼狈不堪地仰面摔倒在泥地上,手里那个冒着热气的蓝边搪瓷碗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白胖胖的饺子如同天女散花般散落四周,沾满了污泥和破碎的咸菜叶子。她崭新的碎花的确良衬衫胸口被咸菜卤水染脏了一大片,湿乎乎地贴在身上,精心梳过的头发也散乱了,几缕发丝贴在额角,脸上溅了好几点黑乎乎的卤水和泥点子。她一手捂着被咸菜缸狠狠蹭到的肩膀,疼得龇牙咧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撑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整个人都懵了,瞪圆了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站在堂屋门口、如同杀神降世的李桂花。

“李桂花!你……你疯了?!你敢打我?!我要告你!我要去镇上告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片刻的死寂后,张寡妇终于从巨大的惊吓和疼痛中反应过来,巨大的屈辱感猛地涌上心头,尖利的哭骂声带着破音,划破了夜空,“你个泼妇!悍妇!杀人犯啊!哎哟我的肩膀……我的衣裳……我的饺子……”她看着散落一地、沾满污泥的饺子,心疼得直抽抽,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

“告我?!”李桂花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浇油!她几步就冲到院门口,一脚踩在流淌的咸菜卤水里,溅起污浊的水花。她指着张寡妇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尖锐:“你个骚狐狸!烂了心肝的贱货!深更半夜端着饺子往我家跑!你想干什么?!勾引我男人?!当我李桂花是死的?!白天扒墙头看热闹没看够是吧?这会子跑来装好人送温暖?!我呸!你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打你?!老娘今天就打死你这狐狸精!为民除害!”

李桂花越骂越怒,看着张寡妇那张哭花了的、故作可怜的脸,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烧得她理智全无。她弯腰就从地上那堆狼藉里抄起一块巴掌大、带着尖锐棱角的咸菜缸碎片,劈头盖脸就朝张寡妇砸了过去!

“啊——!”张寡妇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格挡。

碎片擦着她的手臂飞过,在她裸露的小臂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口子。

“杀人啦!李桂花杀人啦!”钻心的疼痛和见红的恐惧彻底点燃了张寡妇的凶性!她平日里那点装出来的柔弱荡然无存,只剩下泼妇骂街的悍勇。她也顾不上肩头的疼了,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混杂着污泥、泪水、卤水和一点血痕,头发散乱,眼神凶狠得如同护崽的母狼。她仗着比李桂花年轻几岁,动作更灵活,尖叫着就朝李桂花扑了过去!

“我跟你拼了!你个老妖婆!烂了心肺的!我让你砸!让你打!”

两个女人瞬间就在院门口那片混杂着破碎门板、咸菜、卤水和饺子馅儿的泥泞地里扭打在了一起!

李桂花被张寡妇疯了一般的冲撞扑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反手就死死揪住了张寡妇散乱的头发,用力往下拽!张寡妇疼得嗷嗷叫,一只手胡乱地去抓李桂花的脸,另一只手则狠狠去掐李桂花胳膊上的软肉!

“松手!你个贱人!” “你先松!老妖婆!” “我撕烂你的嘴!” “我挠花你的脸!”

尖锐的叫骂、痛苦的嘶喊、沉闷的搏击声混杂在一起。两个女人如同街头斗殴的混混,毫无章法地在泥地里翻滚、撕扯、扭打。泥水、咸菜叶子、破碎的饺子馅儿沾满了她们的衣服、头发、脸颊。指甲在对方的皮肉上留下道道红痕,头发被扯得一团乱麻。月光冷冷清清地洒下来,照着地上滚动、撕咬、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两个女人,照着那破碎的木门、翻滚的咸菜缸和一地狼藉,场面荒诞、野蛮又惨烈。

“干啥呢!干啥呢!都他妈给我住手!”

就在这时,一声气急败坏的暴喝如同炸雷般在院墙外响起!

隔壁老赵头披着件外衣,耷拉着鞋子,带着几个被巨大动静惊醒、闻声赶来的邻居,急匆匆跑了过来。火把和手电筒的光柱乱糟糟地扫过来,照亮了院门口这不堪入目的一幕。

“快!快把她们拉开!像什么样子!”老赵头看着在地上滚成一团、浑身泥污、状若疯癫的两个女人,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血压直线飙升。

几个汉子赶紧冲上前,七手八脚地使劲拉扯、劝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两个已经打得精疲力尽、却依旧红着眼死死瞪着对方、恨不得扑上去再咬上一口的女人强行分开。

李桂花被两个邻居架着胳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泥污的额角,嘴角不知道被张寡妇的指甲划了一下,渗着一点血丝,崭新的蓝布褂子被扯开了一道大口子,肩膀露了出来。她死死盯着同样狼狈不堪、被另外两人架着的张寡妇,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张寡妇头发彻底成了鸡窝,脸上除了泥就是卤水印子,还有几道被李桂花指甲挠出的血痕,崭新的碎花衬衫扣子被扯掉了两颗,露出里面的贴身小衣,手臂和小腿上也有好几处青紫和被抓破的痕迹。她也在粗重地喘息,眼神同样恶毒地回瞪着李桂花。

“造孽啊!真是造孽!”老赵头看着这一地狼藉和两个眼睛喷火的女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王德柱呢?!死哪去了?!自家婆娘打成这样,他当缩头乌龟?!”他气冲冲地朝屋里吼。

西屋那扇紧闭的门,“吱呀”一声,终于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烈的香皂味混合着消毒药水味扑面而出。

王德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刚刚又被自己恶心得折腾了一通,脸色苍白得像糊窗户的纸,穿着一套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汗衫裤衩,脚步虚浮,眼神躲躲闪闪,根本不敢看门口这一堆人。他佝偻着腰,整个人像个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劫后余生、身心俱疲的死气。尤其是当他闻到门口那股咸菜卤水混合着泥土和饺子馅儿的复杂气味时,脸色更加难看,喉咙滚动了几下,似乎又要干呕。

面对老赵头的质问和众人聚焦的目光,王德柱嘴唇哆嗦了几下,嘴唇翕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他只是茫然地、呆滞地看着门口那两个披头散发、泥猴般、还在用眼神互相厮杀的女人,看着那一地的破门板、碎咸菜、脏饺子……眼神空洞得像个傻子。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再次淹没了他,白天掉进粪坑的阴影如同深渊巨口,将他仅存的那点男人的脸面和心气彻底吞噬殆尽。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只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默默地、慢慢地转过身,像个被抽走了线的木偶,拖着沉重无比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回了黑暗的西屋,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那轻轻的“咔哒”一声关门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

老赵头和邻居们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看看门口两个狼狈对峙、眼神依旧恨不得杀死对方的女人,再看看满院子的狼藉……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种极度压抑、极度尴尬又带着浓重荒诞感的气氛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只剩下张寡妇压抑的啜泣声和李桂花粗重的喘息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月光,冷冷地照着一地鸡毛。

日子还得过。咸菜缸碎了,门板也烂了,可咸菜还得腌,门总得有个遮风挡雨的。

王德柱蔫头耷脑了好几天,硬是在天蒙蒙亮、村里人还没起的时候,偷偷摸摸扛着家伙什去集市买了扇最便宜的薄木板门回来。至于那个传了不知道多少辈的老咸菜缸,李桂花看着地上那滩混着泥水的腌渍物和崩掉的一大块缸口,最终只是黑着脸,把那破缸默默滚到了院墙根角落里,用块破烂的塑料布草草一盖——眼不见心不烦。她翻箱倒柜,找出了个不知道多少年没用的、稍微小一号的深坛子,胡乱洗刷干净,权当替代。

日子表面上似乎又回到了按部就班的轨道。王德柱依旧天不亮就起床,去地里摆弄他那点庄稼。李桂花依旧忙着喂鸡喂猪,收拾屋里屋外。只是两口子之间的话更少了,像是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冰墙。偶尔视线对上,也是飞快地挪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疏离。张寡妇那边彻底消停了,别说扒墙头,连人影都绕着李桂花家走。

这天下午,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天上,晒得地面发烫。王德柱扛着锄头,一身汗酸味地从地里回来,脸色蜡黄蜡黄的,嘴唇干裂起皮。他这一上午几乎没怎么喝水,顶着大太阳干活,胃里早就翻江倒海,喉咙干得冒烟。

李桂花正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坐着,面前摆着那个新找出来的深坛子。她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把干净的竹刷子,正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刷洗着坛子的内壁,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稀疏的葡萄藤架,在她布满老茧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德柱放下锄头,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瓢凉水下去。冰凉的水流划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压不住胃里的阵阵恶心。他放下瓢,用手背抹了抹嘴,眼神无意识地瞟向李桂花和她手里的坛子。

李桂花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刷洗坛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抬头。阳光刺眼,晃得她眯起了眼,鬓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半晌,她才用力地刷了一下坛壁,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顽固的污迹,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地问了一句:“今天……还放糖不放了?”

王德柱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心里最不愿碰触的角落。白天掉粪坑的屈辱、被全村围观的羞耻、张寡妇那碗惹祸的饺子、咸菜缸碎裂的巨响、两个女人在泥地里滚成一团的疯狂画面……所有被他强行压抑、试图遗忘的噩梦碎片,瞬间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勾连起来,汹涌地冲撞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转过头,猩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李桂花佝偻着刷坛子的背影。一股混杂着巨大委屈、无处宣泄的愤怒和心死的冰冷情绪,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好啊!李桂花!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在笑话我?!是在提醒我那天有多丢人?!是在揭我的伤疤!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那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又上来了!他几步冲到灶房门口,一把夺过李桂花手里刚刷洗干净、还滴着水的坛子!

李桂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愕然地抬起头。

王德柱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坛子,眼睛赤红,嘴唇哆嗦着,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嘶哑:

“放!李桂花!你给老子听好了!老子今天还就放了!不仅要放,还要多放!放一大把!!”他像宣布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你不是爱砸吗?有本事你再砸!把这坛子也砸喽!砸!你砸啊!连老子一起砸死!省得活着给你丢人现眼!!!”

吼完,他没等李桂花有任何反应,抱着坛子,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那样小心翼翼又带着一股莫名的悲壮,一步一步,极其郑重地、稳稳当当地走向院墙根下那片唯一的阴凉地——那里,还戳着那个被塑料布盖着的、崩掉了一块口的破咸菜祖宗缸。

他轻轻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把手里那个洗刷干净的深坛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个破缸的旁边。

一大一小两个腌菜的家什,并排立在一片狼藉的院墙根下,在毒辣的太阳底下,留下两个沉默又倔强的影子,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旧的裂了口,新的刚刷净,挨得那么近,仿佛在固执地延续着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李桂花呆呆地坐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的竹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脚下的尘土里,溅起细微的烟尘。她张着嘴,看着王德柱那佝偻着却又异常固执的背影,看着他像举行仪式一样把新坛子放在破缸旁边,看着他放下,扭头就进了屋。那背影绷得像块榆木疙瘩,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李桂花坐在小板凳上,半天没动弹。太阳晒得头皮发烫,地上的竹刷子沾了灰。那句咆哮还在耳朵边嗡嗡响,震得她心口一阵阵发堵。砸?她倒是真想抄起锄头把那新旧俩玩意儿都砸个稀巴烂!可……砸完了呢?日子还过不过了?村头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两口子淹死!

晌午的日头底下,新买的薄木板门虚掩着,像个刚被打掉了牙的豁嘴。院里静得只剩下鸡啄食的声音。李桂花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没去看墙角那俩戳着的缸坛,默默走进灶房。揭开锅盖,锅里焖着的白薯稀饭还温着。她舀了一碗,又夹了一筷子昨天剩下的咸辣萝卜条,推开西屋那扇门。

王德柱蜷在木板床上,背对着门,身上搭着条旧单子,像个缩进壳里的老乌龟。

“起来,吃饭。”李桂花把碗往床边的小木墩上一放,声音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饿死拉倒!”李桂花转身就要走。

“哗啦!”床上的人猛地掀开单子坐了起来,眼睛通红,瞪着李桂花:“不吃!饿死算了!省得碍你眼!”

李桂花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火气又拱了上来:“王德柱!你属驴的?给脸不要脸是吧?爱吃不吃!”说完真的就要掀帘子出去。

王德柱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白薯稀饭,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一上午顶着太阳干活,这会儿胃里火烧火燎地疼。他盯着碗沿上那几根咸辣萝卜条,又想起白天那咸菜缸,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又呕出来。他硬生生憋回去,脸色更白了。

“水……”他哑着嗓子,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李桂花停下脚步,没回头:“灶上锅里,自己不会舀?”

王德柱没吱声,挣扎着下了床,脚步虚浮地挪了出去。李桂花听着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去,才慢慢转过身,看着床沿上那碗没动过的稀饭,咬了咬后槽牙,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团鸡毛。

日子就在这种憋闷又诡异的平静里熬了几天。

这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李桂花正在院里喂鸡,就听见一阵呜哇乱叫由远及近。

“桂花婶子!桂花婶子!不好啦!德柱叔在集上跟人干起来啦!”隔壁邻居家的半大小子二狗子,跑得鞋子都快掉了,一头撞开那扇豁嘴门板,气喘吁吁地喊。

李桂花手里的鸡食瓢“啪嗒”掉地上,鸡群吓得扑棱棱乱飞。

“啥?!跟谁?!”李桂花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就…就镇上那个开小超市的孙老板!德柱叔抱着咸菜坛子去的!不知道咋回事,吵吵起来了,好像……好像打起来了!孙老板那边人多!”二狗子急得直蹦。

李桂花脑子里“嗡”的一声!王德柱那个窝囊废,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居然敢在集上跟人动手?还是抱着咸菜坛子去的?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紧了她的心。她来不及多想,顺手抄起墙根立着的那把前几天用过还没来得及收的铁锨(锹头早洗干净了),冲着二狗子吼:“走!带路!”

镇上小集散市场,正是热闹的时候。李桂花拎着铁锨,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往里挤,那气势,活像个开路先锋。

圈子里面,场面有点滑稽,又透着点火药味。

王德柱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死死抱着怀里那个新买的深坛子,坛口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蒙着。他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不知道在哪蹭了几道灰,崭新的解放鞋上还有个清晰的脚印。他瞪着对面一个穿着花衬衫、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嘶哑地吼:“你凭啥说我的咸菜不行?!你尝都没尝!”

那啤酒肚就是孙老板,身后站着两个帮忙的壮小伙。孙老板一脸不耐烦,夹着烟的手指头差点戳到王德柱鼻子上:“我说老王头儿!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咱们合作多少年了?我那小超市卖的就是你家那老味道!你倒好,一声不吭整这‘创新’玩意儿?甜滋滋的,那还叫咸菜吗?你让我卖给谁去?砸我招牌啊!”

“城里的就爱吃这一口!我特意打听过的!”王德柱梗着脖子,把怀里坛子抱得更紧了,仿佛抱着的是他最后的尊严,“一斤还多卖两毛呢!”

“呸!”孙老板啐了一口,“城里人爱吃甜的你咋不去做蛋糕?咸菜就该有咸菜的味儿!咸鲜!爽脆!你这坛子里飘出来的味儿都不对!一股子邪乎劲儿!退货!这货我不要!定金你也给我退回来!”

“定金……定金我买新缸了!”王德柱急了,脸涨得通红,“你不能不讲理!你得尝尝!你尝尝就知道好吃了!”他腾出一只手就要去揭坛子口的布。

“尝个屁尝!”旁边一个壮小伙看老板眼色,不耐烦地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推搡王德柱,“赶紧地,麻溜退钱!别在这儿挡道!”

王德柱本就脚下发虚,被这一推,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看就要摔倒,怀里的坛子脱手飞了出去!

“我的咸菜——!”王德柱魂飞魄散地惨叫一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X你祖宗十八代!敢动老娘男人?!”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伴随着一道黑影!

只见李桂花如同神兵天降,一个箭步冲上前,手里的铁锨带着风声,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拍在了那个推搡王德柱的壮小伙肩膀上!

“啪!”

那声音清脆响亮!小伙“嗷”一声怪叫,捂着肩膀就蹲了下去,半边身子都麻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

李桂花看都没看那挨了一锨的小伙,铁锨往地上一拄,像拄着丈八蛇矛的女张飞,叉着腰就把王德柱护在了身后,一双眼睛喷着火,死死瞪着孙老板:“姓孙的!你他妈欺人太甚!买不买是你的事!推我男人干啥?!你动他一下试试!老娘今天就让你这超市开不下去!”她那气势,比道上混的大哥还凶悍三分。

王德柱惊魂未定地扶着旁边的摊位架子,看着媳妇儿那瘦小却如同山岳般的背影,再看看地上那坛幸亏没摔碎的咸菜缸(坛子被旁边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太下意识扶了一把,歪在地上没破),眼圈莫名其妙地就红了,一股又酸又胀的情绪堵在喉咙口,说不出话来。

孙老板也被李桂花的彪悍震住了,尤其是看到她手里那把分量十足的铁锨和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手下,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他咽了口唾沫,指着地上歪着的坛子,声音有点发虚:“李…李桂花!你…你讲不讲理?是他先抱着这玩意儿来捣乱的!这…这甜咸菜,根本就不是那味儿!”

“是不是那味儿,不是你孙胖子说了算!”李桂花寸步不让,声音拔得更高,试图压过集市上的嘈杂,“你卖了多少年我家咸菜?挣了多少钱?现在嫌这嫌那?我告诉你!老娘还不卖你了!这坛咸菜,我还不信没人识货了!”

她弯下腰,一把抄起地上那个坛子,揭开蒙布一角,动作麻利地捞出两根油汪汪、带着酱色、裹着些许白糖颗粒的咸菜条。她捏着一根,当着孙老板和所有围观群众的面,狠狠地塞进自己嘴里,咯吱咯吱,嚼得山响!那声音充满了挑衅和愤怒。

嚼了两口,她猛地转向周围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人群,把那根咬过的咸菜条举起来,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乡亲们!街坊们!都看看!都尝尝!这是我男人王德柱!照着城里人口味新琢磨的方子腌的!甜咸口!都他妈说城里人嘴刁,就爱这一口回甘!今天,我李桂花在这儿放话了!这坛咸菜,白送!谁想吃,自己动手捞!尝尝这味儿到底正不正!是不是孙胖子嘴里说的‘邪乎味儿’!免费!不要钱!”

这话一出,集市上瞬间炸开了锅!

白送?咸菜?还是新口味?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爱占小便宜的、纯粹好奇的,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也不管脏不脏,手快地直接就从坛子里捞出一条塞嘴里。

“唔…别说,甜滋滋的,还挺爽口?” “是有点不一样,咸味淡了点,但吃着不齁嗓子!” “哎哟,这辣萝卜丝这么腌还挺下饭!” “确实跟以前的老味儿不一样,但…不难吃啊!” “孙老板也太霸道了,还不让人家改个方子?” “就是,桂花姐,给我捞两根!我带回去给孩子尝尝!”

一时间,尝鲜的、议论的、七嘴八舌的,场面彻底乱了套。李桂花像个女将军,守着咸菜坛子,指挥若定:“慢点!别抢!都有!”还时不时剜一眼旁边脸色铁青的孙老板。

孙老板气得脸上的肥肉直哆嗦,指着李桂花和王德柱:“好!好!李桂花!你有种!你们两口子等着!我看你这破咸菜能卖多久!”说完,也顾不上地上哼哼唧唧的手下了,气急败坏地挤出人群,溜了。他那俩手下一看老板跑了,也赶紧互相搀扶着,灰溜溜地跟着跑了。

人群哄笑起来,对着孙老板的背影指指点点。尝过咸菜的人还在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表示这甜咸口挺新鲜,吃着不错。

王德柱靠着摊位架子,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自家媳妇儿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站在人群中央,守着他那坛差点被孙胖子判了“死刑”的新口味咸菜,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有说好的,有说怪的……他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那点委屈、愤怒、还有刚才差点摔碎坛子的后怕,都被眼前这混乱又带着点魔幻现实主义的场景冲淡了。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晒的,还是羞的,或者……是别的什么?

坛子里的咸菜眼见着下去一大截。李桂花看效果差不多了,啪地一下又把布蒙上,冲着还在犹豫着伸手的人吼了一嗓子:“够了!免费尝到这!谁还想吃?一斤八毛!比老咸菜贵一毛!要买的排队!”

人群愣了一下,随即响起几声哄笑和叹息,大部分尝过鲜的都散了。但还是有几个觉得新鲜、或者家里有老人孩子可能爱吃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掏钱买了一小兜。

李桂花麻利地收钱,用旧报纸包咸菜。王德柱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旁边,想帮忙又插不上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回去的路上,日头已经升得老高。王德柱扛着空了大半的坛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李桂花后面。李桂花拎着铁锨,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

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几个乘凉的老头老太太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李桂花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王德柱低着头,加快脚步跟紧了些。快到自家那扇豁嘴院门口时,王德柱看着媳妇儿的背影,嘴唇嗫嚅了半天,终于蚊子哼哼似的挤出几个字: “…那个…钱…钱给你……” 他把卖咸菜得来的几张皱巴巴的毛票递过去。

李桂花没回头,也没接钱,只是脚步顿了顿,声音硬邦邦地砸过来: “坛子口蒙严实点!苍蝇都进去了!晚上…熬点绿豆汤,败败火。”说完,推开那扇破门,径直走了进去。

王德柱拿着钱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媳妇儿消失在院里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墙角阴凉地里,一大一小两个沉默的咸菜缸(坛)。老的崩了口,新的空了大半。一阵凉风吹过,吹动了盖在破缸上的那块破塑料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毛票,又抬头看看天。日头明晃晃的,有点刺眼。他慢慢地把钱揣进兜里,走到墙角,把那空了大半的新坛子,小心翼翼地往那个崩了口的祖宗缸旁边,又挪了挪,挨得更近了些。然后,他拿起那块破塑料布,仔细地把两个缸(坛)一起盖了起来。

院子里,李桂花舀水的哗啦声传了出来,格外清晰。


更新时间:2025-07-06 17:5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