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疯了似的砸向大地,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轰鸣。车窗外的街灯在厚重的水幕中晕开成模糊的、颤抖的光团,像濒死挣扎的眼睛。
车内暖气开得十足,带着一股皮革和车载香薰混合的、令人微微发腻的甜暖气息。林哲靠在后座,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目光穿透雨刷徒劳刮擦的前挡风玻璃,落在外面那片被雨水扭曲吞噬的黑暗上。这里是南城最混乱的角落,污水横流,墙壁斑驳,低矮歪斜的棚户如同匍匐在泥泞里的怪兽。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一个冰冷、扭曲的弧度。
前世那些画面又在脑海里翻腾——父亲破产后从高楼一跃而下,母亲病床上绝望枯槁的脸,还有他自己,被高利贷追得如同丧家之犬,最后蜷缩在冰冷桥洞下,身体一点点僵硬……而这一切的源头,他固执地认定,都始于此刻坐在他身边这个小小的“妹妹”,林晚。
一个鸠占鹊巢的假货,一个带来无穷厄运的灾星。前世他瞎了眼,把她当亲妹妹疼。这一世,他要把她彻底碾碎在这片泥沼里。
“哥…哥哥?” 细弱蚊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响起。
林哲偏过头。六岁的林晚蜷在宽大的座椅角落,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外套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湿漉漉的黑发黏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嘴唇冻得有些发青,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此刻盛满了茫然和一种小动物般的依赖,怯生生地望着他。她右耳轮廓上,那个小小的、米白色的助听器,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
“嗯?” 林哲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我们去哪里呀?” 林晚的声音更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天好黑…雨好大…”
林哲没回答,只是再次看向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司机老张透过后视镜投来一瞥,那眼神复杂,有困惑,也有一丝不忍。林哲只当没看见。
“到了。” 林哲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车子猛地一刹,停在一个堆满腐烂垃圾、污水几乎漫过脚踝的巷口。浓烈的酸腐气味瞬间透过紧闭的车窗缝隙钻了进来。巷子深处,只有几点昏黄摇曳的灯光,像鬼火。
“下车。” 林哲命令道,毫无预兆。
林晚愣住了,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哥哥?外面…外面在下雨…”
“我说,下车!” 林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像鞭子抽在空气中。
林晚被吓得猛地一抖,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雨水。她本能地抗拒,小手死死抓住身下柔软的皮座椅,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哲失去了耐心。他猛地探身过去,动作粗暴地掰开她冰冷的小手。她的手指那么细,那么软,却带着绝望的力气。他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拽离了温暖的车座,推向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车门。
“哥哥!不要!我害怕!哥哥——!” 林晚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扒住车门框,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
林哲的手像铁钳一样,毫不留情地一根根掰开她紧扣着车门的手指。每一根手指被强行扯离冰冷的金属边缘,都伴随着林晚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冰冷的雨水立刻像无数细针,狠狠扎进她暴露在外的皮肤。她如同被抛下悬崖的雏鸟,仰着小脸,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疯狂交织,那双盛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死死锁住林哲的脸,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哥哥…为什么?晚晚做错了什么?晚晚会乖的…真的会乖的…”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重而绝望。
林哲的心,像被最粗糙的砂纸狠狠刮过。前世她也是这样,用这样无辜依赖的眼神望着他,然后把他拖进万劫不复的地狱!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被恨意淬炼过的、冰冷的坚冰。他不再看她,手臂用力一推!
林晚小小的身体,像一片毫无重量的枯叶,猛地被推入了外面那片狂暴的、墨汁般的雨幕里。她踉跄着,重重摔倒在冰冷污浊的泥水里。
车门在她身后被林哲用尽全力,“砰”地一声死死关上!沉闷的巨响瞬间压过了她绝望的哭喊,也隔绝了车内最后一丝虚假的暖光。
引擎低吼,车灯刺破雨帘,像一头冷酷的钢铁怪兽,毫不犹豫地碾过浑浊的水洼,加速逃离。浑浊的泥水溅起,劈头盖脸浇了林晚一身。
“林晚!” 林哲冰冷的声音,透过紧闭的车窗,穿透磅礴的雨声,更穿透了她右耳助听器薄薄的屏障,带着刻骨的怨毒,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凿进她冻僵的耳膜和心脏,“这次,我要你尝尝活在地狱的滋味!好好享受吧!”
车子彻底消失在茫茫雨幕的尽头,只留下两道迅速被雨水抹去的车辙印。
冰冷、黑暗、还有那钻心蚀骨的恐惧,像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林晚。她挣扎着想从泥水里爬起来,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烈的抽噎,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徒劳地朝着车子消失的方向伸出小手,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哥哥…哥哥…”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瞬间就被无边的暴雨吞噬殆尽。
突然,一阵剧烈的、毫不留情的踢打落在她蜷缩的身体上!
“滚开!小叫花子!挡老子路了!” 一个醉醺醺的粗嘎声音在头顶炸开。恶臭的酒气和呕吐物的酸腐味扑面而来。
林晚痛得缩成一团,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发出小兽濒死般的哀鸣。更多的脚步声从旁边经过,溅起的泥点打在她脸上,混杂着冷漠的议论和毫不掩饰的嫌恶。
“啧,谁家丢的野种?” “晦气!别管闲事!” “这鬼天气…快走快走…”
黑暗的巷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窸窣移动,贪婪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极度的恐惧攫住了她。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泥水里挣扎爬行,只想离那些危险的目光远一点,再远一点。破旧的外套湿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做的枷锁。
不知爬了多久,冰冷的雨水似乎要把她的骨头都冻透。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废弃纸箱和破麻袋后面,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小小的身体在湿透的破布下剧烈地抽搐。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好冷…好黑…哥哥…为什么…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时,一道昏黄的光束刺破了浓重的雨幕和黑暗,小心翼翼地扫了过来。光束最终停驻在她蜷缩的角落。
“老天爷…” 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心疼的声音响起。
一双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力度,轻轻拨开了盖在她脸上的湿发。光晕里,出现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写满岁月沧桑的脸。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林晚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冻得发青的小脸时,猛地一缩,流露出深切的痛惜。
“作孽啊…” 老人喃喃着,声音哽咽。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破旧、却相对干爽的棉袄,笨拙又急切地裹在几乎冻僵的小人儿身上。那棉袄带着老人微弱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尘土和药膏的气息,却如同冰天雪地里突然燃起的一簇微弱的火苗。
“丫头,别怕…别怕啊…” 老人笨拙地拍着她,试图用自己干瘦的身体挡住不断侵袭的雨水,声音沙哑地安慰,“有爷爷在…爷爷在呢…”
那件带着陌生体温的破旧棉袄裹上来的瞬间,林晚冻得麻木的身体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雨水模糊了视线,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身影轮廓,和他浑浊眼睛里那一点真切的、毫不作伪的焦急和心疼。
那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猛地刺破了她被恐惧和绝望冰封的心脏。
“爷…爷爷…”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小脑袋一歪,彻底陷入了昏迷。冰冷和黑暗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那点微弱的暖意,像一颗种子,顽强地扎进了冻土深处。
破败的小屋低矮得几乎要压到头顶,墙壁糊着旧报纸,早已泛黄发脆,边角卷曲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泥坯。唯一的窗户糊着厚厚的塑料布,被风撕开了一道口子,冷风呜呜地往里灌,吹得悬在屋顶正中的那颗昏黄灯泡来回摇晃,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断晃动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旧物腐朽的气息。
林晚蜷在角落那张用砖头垫起、铺着薄薄破褥子的“床”上,身上盖着几层打满补丁的旧布。高烧的潮红还未完全褪去,衬得她的小脸更加苍白。她呆呆地望着灯泡投在墙上的影子,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那晚暴雨中哥哥冰冷怨毒的眼神和话语,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她脑海里重放。
“丫头?看爷爷给你弄到什么好东西了?” 一个沙哑却努力放得轻快的声音响起。
林晚茫然地转过头。老杨头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走过来,碗里盛着大半碗热气腾腾、煮得稀烂的白米粥。米粒很少,汤水居多,上面还飘着几粒切得极碎的咸菜丁。
老杨头把碗放在床边一块充当桌子的破木板上,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探了探她的额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点欣慰的笑容:“烧退了就好…退了就好…来,趁热喝了。喝了才有力气,病才好得快。”
他把碗往林晚面前推了推,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和小心翼翼。林晚的目光落在碗里那几粒可怜的咸菜丁上,又缓缓抬起,看向老杨头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的脸,还有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同样打满补丁的旧褂子。记忆里林家餐桌上永远精致的碗碟和丰盛的菜肴,像一道刺眼的光闪过脑海。
巨大的委屈和不解如同洪水般冲垮了脆弱的堤防。她猛地低下头,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在稀薄的米汤里晕开一圈圈涟漪。
“爷爷…” 她抽噎着,声音破碎,“哥哥…哥哥为什么不要晚晚了?晚晚…晚晚是不是坏孩子?”
老杨头布满老茧的手猛地一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股浓烈的愤怒和心疼。他粗糙的大手笨拙地、一下下地抚摸着林晚瘦弱的脊背,那力道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
“胡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在驱散屋里的鬼魅,“我们晚晚是顶好顶好的孩子!比那些穿金戴银、心肠却黑得像墨汁的人强一百倍、一万倍!” 他喘了口气,声音又低缓下来,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丫头,有些人啊,就是天生的坏种!不是你不好,是他们瞎了心,蒙了眼!别拿他们的错来作践自己!”
他拿起碗,舀起一勺温热的米粥,吹了吹,固执地递到林晚嘴边:“吃!吃饱了,养好身体,活出个人样来!给那些瞎了眼的看看!”
林晚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老杨头那张写满风霜却无比认真的脸,看着他浑浊眼睛里那点执拗的、为她燃起的微光。一种奇异的暖流,混合着心酸和一丝模糊的勇气,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她张开嘴,任由那寡淡却带着温度的米粥滑入喉咙。
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日子在破败的屋檐下艰难地流淌。白天,老杨头佝偻着背,拖着那个吱呀作响的破板车,在垃圾堆和废品站之间辗转,用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在城市的污垢里翻捡着微薄的生计。林晚也成了他的小尾巴。她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垃圾堆前显得格外渺小,刺鼻的恶臭让她无数次弯下腰干呕,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渐渐褪去了最初的茫然和恐惧,多了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她学着老杨头的样子,用一根磨尖的小木棍,在散发着酸腐味的垃圾里仔细翻找着任何可以换钱的金属、塑料瓶、废纸壳。小手被锋利的边缘划破,留下细小的血口子,沾染上污黑的脏东西,她也只是皱皱眉,用破布条胡乱缠一下,又继续埋头苦干。
傍晚,祖孙俩拖着沉重的收获,走向街角那个同样破旧、散发着怪味的废品收购站。老板是个秃顶的胖子,眼神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他叼着烟,用脚随意地踢了踢板车上分类捆扎好的废品,报出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
“老板,这…这纸壳子我们压得实实的,分量足,还有这铜线…” 老杨头佝偻着腰,陪着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试图争辩几句。
“就这个价!爱卖不卖!” 胖子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嫌少?下回别来了!这破铜烂铁,有的是人捡!”
林晚站在老杨头身后,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仰着小脸,死死盯着胖子老板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看着他嘴角那抹毫不掩饰的嘲弄。一股灼热的愤怒在她小小的胸腔里冲撞,烧得她眼睛发红。她想冲上去咬他一口!但老杨头布满青筋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瘦削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和安抚。
“卖…我们卖…” 老杨头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默默地接过那几张沾着油污的零碎钞票,小心翼翼地对折好,塞进贴身最里层的破口袋里。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老杨头拉着空板车,步履蹒跚。林晚默默地跟在一旁,小手帮着他推车。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爷爷…” 林晚忽然小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等我长大,赚很多很多钱。我们开一个…开一个最大的废品站!比那个胖老板的还大!我们收别人的东西,给…给最高的价!”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对贫穷和践踏最直接、最原始的宣战。
老杨头脚步顿了一下,侧过头。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佝偻的侧影。他看着身边这个还不到他胸口高的小女孩,看着她眼中那簇倔强得近乎烫人的火光,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绽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酸楚,有心痛,但最终,都化为了浑浊眼底深处一点微弱的、带着泪光的欣慰。
“好…好…” 他用力地点着头,声音沙哑,“我们晚晚…有志气!爷爷等着…等着享我们晚晚的福…”
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握住了林晚帮他推车的小手。那只小手冰凉、瘦小,却带着一种玉石般坚硬的质感。一老一小,两个被世界遗弃的身影,在破败的巷子里,拉着吱呀作响的空板车,朝着那个同样破败、却亮着微弱昏黄灯光的小屋,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挪去。影子被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要融进这城市最深沉的暮色里。
时间在废纸堆、塑料瓶和金属片碰撞的叮当声中悄然溜走。那个曾经在暴雨夜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在老杨头佝偻背影的庇护下,如同石缝里倔强的小草,顽强地伸展着枝叶。
小屋的角落,渐渐垒起一摞摞被林晚擦拭干净、码放整齐的旧书和报纸。那是她从垃圾堆里淘出的“珍宝”。每当老杨头疲惫地睡下,她便借着那盏摇晃的昏黄灯泡,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她识字不多,就查字典,字典也是捡来的,缺页少角。灯光下,她小小的眉头时常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右手食指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留下浅浅的印痕。知识,成了她对抗寒冷、饥饿和那个被抛弃雨夜的唯一武器。
偶尔,老杨头会看着她专注的侧影,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会颤巍巍地从他那宝贝的、上了锁的小木箱最底层,摸出一张边缘已经磨得发毛、颜色发黄的旧报纸。那上面印着大幅的寻人启事,日期赫然是十年前。照片里襁褓中的婴儿,眉心有一颗小小的、淡红色的痣。他盯着那张照片,又看看灯下林晚眉心的位置,那里干干净净。他长长地叹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张泛黄的报纸上反复摩挲,最终又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将它锁回箱底。
林晚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凛冽的北风像刀子一样,轻易刮透了糊窗的破塑料布。老杨头咳得越来越厉害,佝偻的背仿佛再也直不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那点微薄的废品钱,在昂贵的药费面前杯水车薪。林晚咬着牙,白天在废品站帮工,晚上去通宵营业的小餐馆后厨洗堆积如山的碗碟,指尖被冰冷的污水泡得红肿发白,布满冻疮。
那天深夜,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屋里没有亮灯,一股浓重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
“爷爷?” 她摸索着拉开那盏摇晃的灯泡。
昏黄的光线下,老杨头蜷缩在破褥子上,脸色是一种可怕的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床边,放着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小木箱,箱盖敞开着,里面几件旧衣服被翻得有些凌乱。那张泛黄的、边缘磨损的报纸,就压在最上面。
“爷爷!” 林晚扑到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杨头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到是她,灰败的脸上竟挤出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那张旧报纸。
“晚…晚…”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力,“去…去顾家…顾氏集团…找顾峰…他…他才是…”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大口喘着气,眼神开始涣散,却依旧死死盯着林晚,仿佛要将最后的力量灌注给她。
“顾峰…你…你是…” 他嘴唇翕动着,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淹没,身体痛苦地抽搐起来。
“爷爷!爷爷你别说话!我送你去医院!” 林晚泪如雨下,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扶起来。
老杨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林晚的手腕。他的手冰冷得像铁,力道却大得惊人。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林晚,里面充满了不甘、焦急和一种撕心裂肺的嘱托。
“箱…箱子底…压着的…是…是信物…”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顾家…顾峰…你…你的…亲生…” 最后一个字终究没有吐出,他抓着她手腕的手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睛,最后定定地望向屋顶摇晃的灯泡,瞳孔里最后一点微光,熄灭了。
“爷爷——!!!” 凄厉的哭喊撕破了死寂的冬夜。
林晚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她紧紧抱着老杨头冰冷僵硬的身体,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寒冷的小屋里,只剩下女孩绝望的悲鸣和窗外呼啸的北风。
葬礼简陋得近乎潦草。林晚用自己洗了无数碗碟攒下的钱,加上卖掉老杨头那辆破板车的钱,才勉强置办了一口薄棺,请人抬到了郊外一处乱坟岗。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
寒风中,林晚跪在坟前,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吹干,只剩下两道冰冷的印记。她红肿的眼睛里,不再有泪,只剩下一种被极致的悲伤淬炼过的、近乎冰冷的沉寂。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张被老杨头珍藏了十年、如今被她攥得发皱的旧报纸。寻人启事上,顾峰的名字和照片异常清晰。
亲生父亲?顾家?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脏一阵阵紧缩。那个暴雨夜被推下车时的冰冷和恐惧,老杨头佝偻着背在垃圾堆里翻找的背影,他咳得撕心裂肺的声音,他临终前死死抓住她的眼神…所有的画面交织、碰撞,最终在她心底燃起一簇幽暗冰冷的火焰。
她慢慢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混杂着碎石的泥土上,对着那堆小小的新坟。
“爷爷…”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立下血誓,“晚晚记住了。顾峰,顾家…我会去的。您…看着晚晚。”
她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土堆,然后决然地转身。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向城市的方向,走向那个报纸上描绘的、与她此刻身处之地截然不同的、云端之上的世界。寒风卷起她破旧的衣角,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屈的战旗。
五年时光,足以让一个在泥泞里挣扎求生的孤女,蜕变成商界一颗不容忽视的新星。只是此刻,这颗新星正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顾氏集团顶楼,董事长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有些压抑。室内气压低得可怕。几位头发花白、穿着考究的董事围坐在巨大的红木会议桌旁,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满。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
“顾董,不能再犹豫了!” 一位姓刘的董事猛地掐灭手中的烟,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星海计划’投入太大,周期太长!现在市场风向变了,资金链绷得这么紧,随时可能断掉!我们几个老家伙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了!” 他布满皱纹的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啊,顾董,” 另一位董事接口,语气带着疲惫的恳求,“风险太大了!我们理解您想开拓新领域的决心,但现在不是时候!收缩!必须立刻收缩投资,回笼资金!否则…否则顾氏几十年的基业,怕是要…”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沉重的叹息已经说明了一切。
坐在主位的顾峰,五十岁上下,鬓角已染上风霜,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他紧抿着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面对董事们几乎一边倒的反对声浪,这位以铁腕和魄力著称的商界巨擘,第一次感到了沉重的压力。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忧虑的脸,最终落在会议桌另一端。
那里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林晚(或者说,顾晚)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只余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静。她纤细的手指间,一支黑色的钢笔在指间灵活地转动,速度均匀,没有丝毫停滞,仿佛周遭激烈的争论与她无关。
这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让几位焦躁的董事更加不满,目光频频投向她,带着质疑和不耐。
“林总监,” 刘董事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客气,“你是集团最年轻的总监,也是顾董一手提拔上来的。现在集团面临这么大的困境,你总该说句话吧?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老头子干着急?”
林晚转动的笔尖倏然停住。
她缓缓抬起眼帘。那一瞬间,会议室里仿佛有冷光掠过。她的眼睛很亮,像淬了寒冰的黑曜石,平静无波地迎上刘董事咄咄逼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收缩投资,短期止损,听起来很稳妥。”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冷冽质感,穿透了会议室里焦灼的空气,“但刘董,各位董事,‘星海计划’的核心技术壁垒已经突破,市场空白就在眼前。现在收缩,等于将我们投入的巨大沉没成本和未来的千亿级市场,拱手让给虎视眈眈的对手。”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扫过众人,语速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资金链紧张是事实。但解决之道,不是砍掉最有希望的臂膀,而是开源。林氏集团最近在寻求战略融资,他们手中握有我们急需的几项关键专利授权,同时,他们在东南亚的渠道网络,正是‘星海计划’出海的关键跳板。”
她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林氏?” 另一位董事皱眉,“那个做传统地产起家的林家?最近听说他们自己资金链也出了问题,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找钱呢!”
“是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有人嗤笑,“他们能拿出多少真金白银?别是空手套白狼!”
顾峰的目光也牢牢锁在林晚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他沉声开口:“晚晚,林氏的情况,我们也有所耳闻。和他们合作,风险同样不小。你有多大把握?”
林晚迎上父亲的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笃定。
“百分之百的把握,顾董。”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清冷的目光环视全场,“林氏现在比我们更急。他们的窟窿更大,急需一笔能救命的巨资来填补亏空,稳住股价和银行。我们的‘星海’对他们而言,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们别无选择。”
她微微停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为接下来的话定下基调:“所以,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专利授权,渠道共享,甚至…主导权。”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董事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焦虑似乎被林晚这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冲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深思和权衡。
顾峰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这五年,他看着这个从泥泞中挣扎出来的女孩,以惊人的天赋和近乎偏执的狠劲在商界搏杀,手段有时连他都觉得过于凌厉。但此刻,她眼中那种冰冷燃烧的火焰,让他感到一丝陌生,却又隐隐觉得,这火焰似乎能焚尽眼前的困境。
“好。” 顾峰的声音打破沉默,带着决断,“林总监,这个项目,由你全权负责跟进。我要看到林氏,拿出足够的‘诚意’。”
林晚微微颔首,姿态恭敬而疏离:“明白,顾董。”
她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无人看见的眼底深处,那簇冰冷的火焰,正无声地、炽烈地燃烧着,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个即将被拖入地狱的身影。
林氏集团总部大楼,此刻更像一艘正在沉没的巨轮内部。压抑的气氛无处不在。走廊里,抱着纸箱黯然离开的员工步履匆匆;办公室里,留下的职员们个个面色凝重,键盘敲击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顶层,董事长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紧闭着,里面传出压抑的咆哮和摔砸东西的碎裂声。
“废物!一群废物!” 林耀祖,林家的家主,林哲的父亲,此刻正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宽大的办公室里焦躁地来回踱步,脸色铁青,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水晶烟灰缸,狠狠砸向墙壁!
“砰!” 一声巨响!昂贵的烟灰缸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和水晶渣四处飞溅。
“爸!您冷静点!” 林哲冲上前,试图拉住暴怒的父亲。他看起来比五年前成熟了些,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但眼底深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阴鸷和算计,却丝毫未减,此刻更添了浓重的焦虑和疲惫。他的脸色同样难看,眼下一片青黑。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 林耀祖猛地甩开儿子的手,指着桌上那份最新的财务报表,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银行催贷!股价腰斩!供应商堵门要债!再没有大笔资金注入,林氏就完了!彻底完了!” 他颓然地跌坐在真皮转椅上,双手用力搓着发麻的脸,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林耀祖打拼了一辈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毁在我手里?”
林哲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他走到父亲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爸,还有机会!顾氏!顾氏的‘星海计划’!我们手里有他们急需的专利和渠道!只要能搭上顾峰这条线,拿到他们的战略投资,我们就能翻身!”
林耀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顾峰?那个老狐狸…谈何容易!我们之前几次接触,都被他下面的人不软不硬地挡回来了!”
“这次不一样!” 林哲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打听到,后天晚上,顾氏会在云顶酒店举办一场规格极高的慈善晚宴!顾峰本人一定会出席!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必须见到他!当面谈!”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如同蝼蚁般渺小的车流人流,眼神阴冷:“只要能见到顾峰,我林哲就是豁出这张脸,跪下来求他!也一定要把这笔投资求到手!”
云顶酒店,顶层的“星河”宴会厅。
这里与林氏大楼的愁云惨雾宛如两个世界。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穹顶垂落,折射出万千璀璨夺目的光华,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槟的清冽、名贵香水的馥郁,还有鲜花的芬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穿着高定礼服的淑女名媛,西装革履的商界巨贾,政界要人,在悠扬的现场弦乐中低声谈笑,举止优雅从容。这是一个真正属于金字塔尖的华丽名利场。
林哲穿着一身崭新的、价格不菲的深蓝色定制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精心练习过的、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他端着酒杯,在衣香鬓影中穿梭,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人群的核心区域,寻找着那个能决定林家生死的身影——顾峰。
然而,他很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堪。那些平日里或许还会给林家几分薄面的面孔,此刻看到他,要么是眼神微妙地避开,要么是敷衍地点点头便匆匆走开,更有甚者,嘴角会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看笑话般的讥诮。无形的壁垒将他隔绝在外,他像一个误入上流舞会的拙劣小丑。
“哟,这不是林少吗?” 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响起。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挂着夸张的假笑,“难得难得,林家还有闲情逸致来参加慈善晚宴?听说贵公司最近…呵呵,挺热闹的?”
林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却不得不强忍着:“张少说笑了,一点小风波而已。”
“小风波?” 旁边一个穿着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掩嘴轻笑,眼神刻薄,“股价跌得都快找不着了,银行天天上门催债,这也叫小风波?林少心态可真够好的!” 周围的几个人闻言,也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
林哲端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脆弱的高脚杯捏碎。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不能发作。他必须找到顾峰!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林哲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顾峰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正缓步走进宴会厅。他神色沉稳,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场。然而,更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挽着他手臂的那个年轻女子。
她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香槟色高定鱼尾礼服,剪裁完美地勾勒出窈窕动人的曲线。裙摆处点缀着细密的碎钻,随着她优雅的步伐,在璀璨灯光下流转着如同星河般的光芒。乌黑的长发盘成复古的样式,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光洁的肩头。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而疏离的微笑,眼神平静地掠过人群,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
那张脸…那张脸!
林哲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中!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死死地盯着那张在璀璨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冰冷得毫无温度的脸!
林晚?!不!这不可能!
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暴雨泥泞中、应该早已腐烂在某个肮脏角落的灾星!那个卑微的、带着助听器的假货!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会站在顾峰身边?!她怎么会…穿着这样价值连城的礼服,像个真正的公主?!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眼睁睁看着顾峰带着她,如同众星捧月般走向主宾席,所过之处,尽是恭敬的问候和艳羡的目光。那个他费尽心机也无法靠近的核心圈子,对她而言,却如同回家般自然随意。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林哲混乱的脑海——难道老杨头那个老不死的…说的是真的?!林晚…是顾家的…
不!不可能!他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个荒诞的念头,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昂贵的衬衫内衬。
就在这时,顾峰似乎低声对林晚说了句什么。林晚微微颔首,松开了挽着他的手臂,独自一人,朝着宴会厅一侧相对僻静的露台方向走去。
机会!
林哲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必须弄清楚!他必须立刻见到她!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拨开眼前碍事的人群,脚步踉跄地追了过去。什么礼仪,什么体面,在巨大的惊骇和恐惧面前,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露台连接着宴会厅,巨大的落地玻璃门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也稍稍驱散了宴会厅里的喧嚣和暖意。
林晚背对着入口,静静地站在露台边缘的栏杆前。香槟色的裙摆被夜风轻轻拂动,在夜色里流淌着柔和的光泽。她微微仰着头,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城市,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孤高而寂寥。
林哲几乎是冲到了露台门口,猛地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林晚!”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尖锐,打破了露台的宁静。
林晚的背影似乎顿了一下,随即,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张在璀璨城市灯火映衬下的脸,清晰无比地映入林哲眼中。褪去了少女的稚嫩,五官长开,美得极具侵略性,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正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一个跳梁小丑。
“是你…” 林哲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
林晚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夜风吹动她鬓边一缕微卷的发丝,拂过她光洁的脸颊。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冰冷到极致、毫无温度的弧度。
那笑容,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刃,瞬间刺穿了林哲所有的侥幸。
“哥哥,”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无比地传入林哲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好久不见。”
林哲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在顾峰身边?!”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质问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林晚唇角的笑意加深了,眼底却依旧冰冷一片。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向前优雅地踏出一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露台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嗒”声。她微微歪了歪头,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却足以让林哲血液冻结的语气,轻轻问道:
“十年了…哥哥。”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一寸寸刮过林哲因惊骇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被暴雨淋透的滋味…” 她顿了顿,红唇轻启,吐出最后几个字,字字诛心,“好受吗?”
“轰——!”
林哲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那个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在心底最阴暗角落的暴雨之夜,伴随着女孩凄厉绝望的哭喊、冰冷刺骨的雨水、还有他自己那怨毒刻骨的诅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是她!真的是她!她回来了!带着滔天的恨意,从地狱爬回来了!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擂动!
就在这时,露台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
顾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沉凝如水,不怒自威。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晚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关切,随即转向面无人色的林哲,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极地寒冰,锐利得几乎能洞穿人心。
林哲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有的理智和尊严在巨大的恐惧下彻底崩溃。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顾董!顾董事长!” 他膝行两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哀求而扭曲变调,带着哭腔,“求求您!救救林家!我们愿意拿出所有的专利!所有的渠道!只求您…只求您给我们一条生路!顾董!求您了!” 他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林家少爷的体面,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顾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厌恶。他甚至连一个字都吝啬给予。
他冷漠地抬起手,对着身后跟来的、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随意地挥了挥。
“把他,” 顾峰的声音低沉,如同宣判,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丢出去。”
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保镖立刻上前,如同拎小鸡一般,毫不费力地架起了瘫软在地、还在徒劳挣扎哭嚎的林哲。林哲的双脚徒劳地在光滑的地面上蹬踹,昂贵的皮鞋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不!顾董!求您听我说!我有重要的事情!她…她不是…” 林哲语无伦次,惊恐的目光死死盯着一旁冷眼旁观的林晚,仿佛想揭露什么惊天秘密。
保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强硬地拖拽着他,穿过露台的门,朝着远离主宴会厅的通道走去。林哲绝望的嘶喊声被隔绝在厚重的门后,迅速消失在宴会厅悠扬的弦乐背景音里。
露台上,只剩下顾峰和林晚父女二人。
城市的璀璨灯火在脚下无声流淌。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顾峰转向林晚,刚才面对林哲时的冰冷威严瞬间褪去,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沉重,还有一种深沉的愧疚。
“晚晚…” 他刚开口。
林晚却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他。她转过身,再次面向栏杆外那片浩瀚的灯海。香槟色的礼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脊背。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右耳廓。那里,空无一物。
“爸,” 她的声音很轻,飘散在风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释然,“都过去了。”
顾峰心头猛地一酸,看着女儿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的背影。他上前一步,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带着父亲的体温,轻轻披在了她裸露的肩头。
就在这时,宴会厅内隐约的弦乐声被另一种尖锐、急促、由远及近的声音骤然撕裂!
呜——呜——呜——
警笛声!
那声音穿透了酒店的隔音,穿透了悠扬的音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肃杀的力量,清晰地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露台的门再次被推开。顾峰的助理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在顾峰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峰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点了点头。
楼下,酒店正门外。旋转门旁,林哲被两名保镖毫不客气地“请”了出来,狼狈地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光可鉴人的台阶上。他脸色惨白,头发凌乱,昂贵的西装也皱巴巴的,眼神空洞失焦,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回过神。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戛然而止!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猛地刹停在酒店门口,红蓝色的警灯疯狂旋转闪烁,将林哲惨白的脸映照得一片诡异。
车门打开,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大步流星地走下警车,径直来到呆若木鸡的林哲面前。为首的那位警官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隼,他亮出证件,声音冰冷而清晰,在寂静的夜色中如同惊雷炸响:
“林哲?”
林哲茫然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涉嫌十五年前的一起重大拐卖儿童案,” 警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法律的威严,“现在,请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话音落下的瞬间,另一名警察上前一步。
“咔嚓!”
一声冰冷清脆、令人牙酸的金属咬合声响起!
一副在红蓝警灯下闪烁着寒光的银白色手铐,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而冷酷地,铐在了林哲那只曾亲手推开过六岁妹妹的手腕上!金属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钻入骨髓!
林哲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被两名警察牢牢架住。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绝望的嘶鸣,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那双曾经充满阴鸷和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和死寂。
他被强硬地塞进了警车后座。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他最后一丝奢望。
警笛声再次凄厉地鸣响起来,红蓝光芒旋转闪烁,撕裂了酒店门口的宁静与奢华,载着林哲和他彻底崩塌的世界,呼啸着驶入城市沉沉的夜幕深处。
顶楼露台上,林晚静静地伫立在栏杆边。晚风将她披在肩头的西装外套衣角轻轻掀起。她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白皙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几道极淡的、几乎要消失的白色旧痕。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被强行掰开手指时留下的印记。
城市的万千灯火在她脚下无声流淌,如同倒映在平静深潭里的星河。警笛声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夜风的呜咽里。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灯火尽头那片深沉的夜空。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和眼底深处,那一点点终于彻底熄灭的、冰冷燃烧了十年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