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那年夏天,我在烧烤摊遇见19岁的林晚。
朋友带来的卫校女生,手腕戴着荧光手环,玩骰子输酒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第二次喝酒的那晚,我借着酒劲在厕所前把她按在墙上亲吻。 她没推开,只是小声说:“你牙齿磕疼我了。”
后来她去邻市念大学,每次吵架她都会跟我冷战,而我总是死皮赖脸的去讨好求原谅。
直到她还有一年毕业,她对她父母正式“摊牌”了我们的事,她母亲说不同意的那一刻,我的心开始动摇。
30岁的我在父母以及亲戚的各种催婚下,我终于妥协去相亲了。
婚礼前夜,她发来烧烤摊定位。 我赶到时只剩空桌摇晃,老板娘说穿白裙的姑娘等到了打烊。
二十八岁那年的夏天,热浪裹着烧烤的浓烟,黏糊糊地糊在人身上。老张——张强,我的发小兼损友——非说他新交的女朋友要带两个卫校同学过来,给这光棍局添点生气。我那时刚结束一段磨人的感情,正处在“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刀速度”的贤者时间,对这种刻意的撮合嗤之以鼻,纯粹是奔着冰啤酒和羊肉串去的。
大排档的塑料椅坐得人屁股发烫,劣质音响吼着过时的流行歌,吵得脑仁疼。老张和他女朋友小雅挨着坐,腻腻歪歪。另外两张椅子空着。
“来了来了!”老张眼尖,朝远处挥手。
两个穿着清爽连衣裙的姑娘穿过油腻腻的油烟和鼎沸人声走过来。走在前面的那个,高挑些,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后面那个,步子小一点,微低着头,灯光在她脸上明明暗暗地跳跃。她的手腕上套着一圈荧绿色的东西,在昏黄嘈杂的背景里,像一小截被夜风偷来的、发着微光的萤火虫尾巴。老张和小雅招呼她们坐下,互相介绍。高个的叫王静,手腕有荧光的是林晚。
“喏,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老齐,齐磊,我铁哥们儿,大工程师!”老张拍我肩膀,拍得我杯子里的啤酒直晃荡。
我扯出个客套的笑:“别听他瞎吹,混口饭吃。”
林晚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声音不大,带着点刚出校门不久的青涩:“齐哥好。”那圈荧绿随着她手腕的动作,在油腻的桌面附近划出一道微弱的光弧。
酒桌气氛很快被老张炒热。骰子在塑料筒里哗啦啦响,碰撞声清脆又带着点堵伯般的刺激。“五个六!”、“开!”、“喝!”……几轮下来,林晚明显成了被集火的对象。她似乎不太精于此道,输了好几杯。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下去,她的脸颊飞起两团红晕,像晕染开的水彩。又一次被“开”掉,她端起酒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眼睛却亮得出奇,像把天上最亮的星星揉碎了撒进去,又像被啤酒里的气泡点着了,带着点不服输的倔强和一点点的窘迫,望了望桌上的人。
“愿赌服输!”她声音不大,却清亮,然后仰头,喉间滚动,一杯酒见了底。放下杯子时,她用手背蹭了下嘴角,那圈荧绿在灯光下闪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我把自己面前那杯只喝了一半的啤酒推到她手边:“悠着点,意思意思得了。”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突兀,不太像我这个年纪该有的分寸感。
林晚愣了一下,看着那半杯酒,又抬眼看看我,眼睛里那点亮晶晶的东西似乎更盛了,嘴角抿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笑了,又像是忍着。“谢谢齐哥。”声音轻轻的。
那晚散场,夏夜的空气依旧闷热。老张和小雅腻歪着打车走了,王静也很快上了出租。剩下我和林晚,站在街边等车。霓虹灯的光污染把天空染成一种浑浊的紫红色。
“你家……哪个方向?”我打破沉默,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烟盒。
“东城那边。”她报了个小区名。
“哦,顺路。”我说了个大概方位,其实不算太顺,“帮你叫个车?”
她摇摇头,指了指远处亮着顶灯的出租车:“不用啦齐哥,我自己能行。”夜风吹起她鬓角几缕碎发,手腕上的荧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亮着,像一个小小的、固执的信号灯。车来了,她拉开车门,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在夜色里有点模糊不清,然后钻了进去。车子汇入车流,尾灯很快消失在街角。那点荧绿的光,似乎还残留在我视网膜上,灼了一下。
隔了几天,老张又在群里咋呼着攒局,还是老地方。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像被风吹起的火星,明明灭灭。去之前,我特意绕路去了趟商场,买了个小巧的钥匙扣挂件,一只透明的、里面嵌着几颗小星星的亚克力小熊。揣在裤兜里,硬硬的棱角硌着大腿。
到的时候,林晚已经在了。还是那圈荧绿的手环,在烟雾缭绕中固执地亮着。她看见我,眼睛弯了弯,算是打过招呼。桌上气氛比上次更熟络些。几杯酒下肚,话题也放开了。聊到学校里的趣事,林晚讲起她们护理实操课的糗事,模仿老师严肃的口吻,惟妙惟肖,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好看。
我也说了些工作上的烦心事,图纸改到吐,甲方难伺候。她听得很认真,偶尔插一句,问题还挺在点子上。她说:“齐哥,感觉你们也挺不容易的。”语气真诚。
酒过三巡,啤酒瓶在脚边堆了起来。老张和小雅去点新串,王静也跟过去凑热闹。角落的小方桌旁,忽然只剩下我和林晚。喧嚣似乎退开了一点距离,形成一个微妙的真空地带。桌上杯盘狼藉,空气里是烤串、啤酒和汗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还成吗?头不晕吧?”我拿起酒瓶给她杯子里添了点,冰块撞击杯壁,叮当作响。
她摇摇头,脸颊的红晕更深了,眼神有点氤氲的水汽,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湖面:“还行,齐哥。比上次好多了。”她晃了晃手腕,那圈荧绿也跟着晃动,“这个,避酒神器,心理暗示,输了也不慌。”
我看着她微醺的侧脸,被灯光勾勒出柔和的线条,脖颈纤细。心里某个地方,被那点荧绿的光,被啤酒的泡沫,被夏夜黏稠的空气,搅得翻腾不息。一股带着酒精味的冲动猛地顶了上来,毫无预兆,蛮横地冲垮了所有犹豫和顾忌。
“出来一下?”我声音有点哑,没等她反应,站起身,动作带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强硬。
她眼神里掠过一丝茫然,但还是跟着我站了起来,脚步有点虚浮。穿过喧闹的人群,油腻的地面有些粘鞋。烧烤店角落的厕所通道,灯光昏暗惨白,墙壁斑驳,一股消毒水和陈年污垢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我把她带到墙边,阴影瞬间吞没了我们。她背抵着冰冷的瓷砖墙,仰着脸看我,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纯粹的疑惑,像林间迷路的小鹿。
“齐哥……?”她刚开口。
后面的话被堵了回去。我俯身,带着一身酒气和烧烤的烟火味,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动作生硬,甚至有些粗暴。我的牙齿毫无章法地磕碰到了她柔软的嘴唇,发出轻微而尴尬的声响。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耳边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和厕所水管沉闷的滴水声。
她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我。短暂的停滞之后,她的唇微微动了动,不是迎合,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轻颤。然后,她偏了偏头,气息有些不稳,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嗔怪:
“你……牙齿磕疼我了。”
那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我。所有的冲动和酒精带来的眩晕感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巨大的尴尬和恐慌。我猛地直起身,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对面冰冷的墙上。昏暗的光线下,她的嘴唇似乎真的有点红,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惊吓,有困惑,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我看不清。
“对不起……我……”我语无伦次,喉咙干得发紧,想解释,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像个失控的混蛋。
她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裙子的下摆。手腕上那圈荧绿,在厕所通道惨淡的灯光下,幽幽地亮着,像某种无声的控诉。沉默像冰冷的藤蔓,在我们之间疯狂滋长,缠绕得人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硬邦邦的小熊钥匙扣。塑料包装被我攥得有点变形。
“这个……给你的。”我声音干涩,递过去,指尖都在发颤,“那天……看你挺喜欢小玩意儿。”理由蹩脚得连自己都骗不过。
林晚抬起头,目光落在我掌心那个透明的小熊上,里面几颗小星星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点。她看看钥匙扣,又看看我,眼神里的惊吓和困惑慢慢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湿漉漉的情绪。她没接,也没动。
我僵在那里,手臂酸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完了。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就在我几乎要绝望地收回手时,她忽然动了。不是接钥匙扣,而是伸出手,不是朝着小熊,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用手指碰了碰我僵在半空的手背。
指尖微凉,带着轻微的颤抖。那触碰短暂得像幻觉,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凝固的血液。
然后,她抬起眼,那双刚才还盛满惊吓的眼睛里,此刻漾开了一点很浅很浅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的涟漪,羞涩,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她终于伸出手,从我汗湿的掌心拿走了那只透明的小熊挂件。
小熊挂件上廉价的星星,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林晚背包上最醒目的标志。那个带着酒气和牙齿磕碰的吻,像一个笨拙的烙印,开启了我们之间一段注定颠簸的航程。
我送她回家,一路沉默,但手在出租车后座昏暗的光线下悄悄牵在了一起。她的手指纤细微凉,我的掌心滚烫潮湿。没有太多言语,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发酵。下了车,站在她家老式居民楼下昏黄的路灯光圈里,夏虫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鸣叫。
“我……”我刚开口。
“齐磊。”她第一次完整地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清晰。路灯的光晕染在她脸上,睫毛投下长长的阴影。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我侧脸上啄了一下。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气息,瞬间点燃了我全身的血液。
“明天……能给我打电话吗?”她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点期待和小小的紧张。
“能!”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像个被巨大惊喜砸中的毛头小子,“肯定能!”
她笑了,挥挥手,转身跑进了楼道。那圈荧绿的手环在昏暗的楼道口一闪,像一颗坠入凡间的星星,消失在门洞的黑暗里。我站在原地,摸着脸上被她亲过的地方,那触感仿佛还在燃烧。夏夜的风吹在脸上,第一次感觉如此清爽。那晚我像个傻子一样,在楼下站了很久,直到她房间的灯亮起又熄灭。世界好像被重新洗过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甜味。
热恋期的甜蜜浓稠得化不开,像盛夏正午黏在皮肤上的蜂蜜。林晚还在本地的卫校念最后一年,我朝九晚五地画图、跑工地。下班后,我的小破车就成了我们的移动城堡。我们轧遍小城的大街小巷,寻找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糖水铺子,或者只是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窗摇下,灌进带着热浪的风和嘈杂的市声。
她喜欢一切亮晶晶的小东西。夜市地摊上廉价的发卡、缀着水钻的手机链、会发光的塑料戒指……我总笑她幼稚,却总忍不住在下一个摊位前停下来,指着某个亮闪闪的玩意儿问她:“这个呢?喜欢吗?”她眼睛弯成月牙,用力点头的样子,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亮堂了。
周末,我常常溜进她们卫校的图书馆陪她复习。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旧书的尘土气息。她皱着眉啃厚厚的《内科护理学》,我则摊开我的建筑图册,心思却全在身旁那个咬着笔杆、神情专注的侧影上。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她柔软的发梢跳跃。偶尔她抬起头,撞上我的目光,会飞快地瞪我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我伸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捏她的手指,她轻轻踢我一脚作为警告,脸颊飞红。
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蝉鸣最盛的时候,林晚的录取通知书到了,邻市一所不错的医学院护理专业,3+2的最后两年。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又蹦又跳,兴奋得像个孩子,把通知书举到我眼前:“齐磊!你看!我考上了!”
我搂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转圈,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喜悦的泡沫下面,一丝沉甸甸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渗了出来。邻市,说远不远,高铁一个多小时。但那种“异地”的实感,像一片不祥的阴云,悄然遮蔽了头顶热烈的阳光。
送她去火车站那天,夏末的暑气还很重。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空气黏腻浑浊。林晚穿着一条新买的浅蓝色连衣裙,背着她那个挂满亮晶晶挂饰的背包,眼圈红红的。她父母也来了,站在不远处,目光不时扫过来,带着审视和一种不易察觉的忧虑。
“到了就给我电话,安顿好告诉我地址,缺什么跟我说……”我絮絮叨叨,像个不放心的老妈子。
“知道啦,啰嗦。”她吸吸鼻子,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从背包侧袋里掏出那个透明的小熊钥匙扣,塞进我手里,“喏,这个替我保管好,别弄丢了!看见它就像看见我……监督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小熊上廉价的星星在站台顶棚投下的光线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我紧紧攥住那个硬硬的小塑料块,掌心被硌得生疼,仿佛抓住的是某种锚点。“嗯,保证完成任务。”我嗓子发紧。
广播开始催促。她父母走了过来。她飞快地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小声说:“等我回来。”然后转身,跟着父母走向车厢门。那圈荧绿的手环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涌动的人潮里。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我站在原地,看着绿色的车厢一节节加速驶离站台,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消失在铁轨的尽头。站台瞬间空旷下来,只留下铁轨摩擦空气的余音。手里的小熊冰凉坚硬。那个夏天,连同站台上喧嚣的热浪和离别的愁绪,被疾驰的列车粗暴地拖走了,留下一个空旷得令人心慌的站台,和一个攥着廉价小熊、手足无措的我。
距离像一把钝刀,起初只是轻轻地割,后来就显出了它的锋利。起初的新鲜感很快被潮水般的思念和琐碎的日常冲淡。手机成了我们唯一的桥梁。起初是每天雷打不动的视频,哪怕只是看着她在那头蓬头垢面地吃泡面、赶作业,心里也是满的。渐渐地,变成了文字,再后来,有时只有寥寥数语,甚至隔着屏幕都能闻到疲惫的味道。
她的大学生活是全新的、充满活力的,课程排得很满,实验、见习占据了大部分时间,晚上还要应付各种社团活动和室友的邀约。我的日子则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办公室、工地、出租屋三点一线间枯燥地摆动。图纸、会议、应酬,日复一日地磨损着热情。
矛盾像礁石,在平静的通讯海面下悄然浮现。
一次,我项目加班到深夜,头疼欲裂,只想听听她的声音。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是嘈杂的音乐和笑声。
“喂?齐磊?”她的声音带着笑,有点喘,显然不是在宿舍。
“在哪儿呢?这么吵。”我的声音大概透出了疲惫和不悦。
“跟室友在KTV呢!今天小雯生日!”她提高了音量,试图盖过背景噪音,“怎么啦?你下班了?”
“嗯,刚加完班。”我捏着眉心,“你那边太吵了,说话听不清。”
“哦……那要不我出去跟你说?”她似乎走到了稍微安静点的地方,但背景的喧嚣依然顽固地透过来。
“算了,也没什么事。”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来,“你玩吧,开心点。”说完,不等她回应,我直接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出租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电脑风扇嗡嗡的低鸣。我看着桌上那个透明的小熊钥匙扣,它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廉价。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不被在意的委屈感攫住了我。我知道她在过她应有的、热闹的青春,可我的疲惫和孤独,此刻在千里之外,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格格不入。她很快发来几条信息解释,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但我没回。那晚,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了冰冷的静默。那静默像一层薄冰,看似脆弱,却足以隔绝温度。
冷战,成了我们之间一种新的、令人窒息的常态。起因往往微不足道——可能是我忘了她提过的一个小要求,可能是她在我心情低落时只顾着分享她新交的朋友趣事,也可能仅仅是因为网络延迟,一句话的语气被曲解。
林晚处理矛盾的方式简单直接:沉默。信息不回,电话不接,头像灰着。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迅速缩回自己的壳里,用坚硬的沉默隔绝一切。起初,我血气方刚,也赌气,心想凭什么总是我先低头?但冰冷的屏幕那头长久的死寂,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我的骄傲和耐心。一天,两天……那些没有回音的日子,出租屋的空气都变得滞重浑浊。
最终,总是我败下阵来。像设定好的程序,我成了那个“死皮赖脸”的求和者。电话轰炸,信息一条接一条,从讲道理到放低姿态认错,再到插科打诨发搞笑表情包。有时甚至直接买了最近一班高铁票,杀到她学校门口,像个傻子一样蹲着等她下课。
看到她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惊讶或无奈地看着我时,我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才会“咚”一声落地。我会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变魔术似的掏出她喜欢的小零食或者新发现的亮晶晶小玩意儿,用尽浑身解数逗她开心。
“别生气了,祖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拉着她的手摇晃,语气带着刻意的夸张讨好,“你看,我这不是负荆请罪来了?给个机会呗?”
她有时会绷不住笑出来,有时还会板着脸,但眼神终究会软下来,瞪我一眼:“烦死了你!下次再这样,真不理你了!”然后任由我牵着手,走向校门外的小餐馆。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每一次和好,都像经历了一场虚脱。甜蜜短暂地回归,但那些争吵的碎片、冷战的寒意,并未真正消失。它们沉在心底,像河床下的淤泥,一层层累积,让原本清澈的水流变得滞涩浑浊。我渐渐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一种在反复拉扯中不断消耗的无力感。哄她开心,似乎成了我肩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卸下的责任。而那个手腕戴着荧光手环、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十九岁女孩,在时间和距离的滤镜下,身影似乎也开始有些模糊。
时间在争吵、和好、再争吵的循环里悄然流逝。林晚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她父母的态度,像悬在我们头顶的另一片阴云,始终未曾散去。每次她放假回家,我们见面都带着点偷偷摸摸的意味。她父亲是本地一所中学的老师,母亲在社区工作,家境普通但家教甚严。对于我这个比他们女儿大了九岁、工作不算特别稳定(在他们看来)、未来似乎也扎根在另一个城市的男人,他们从未表现出过接纳。
“磊子,你俩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一次喝酒,老张趁着酒意,难得正经地劝我,“林晚爸妈那边,你得想想办法。光靠小丫头自己扛着,她累,你也悬。”
这话像根针,扎在我心里最虚的地方。我不是没想过。每次送她回家,看着她走进那栋熟悉的居民楼,我都想冲上去,敲开那扇门,告诉他们我能照顾好他们的女儿。但一想到她父母审视的、带着距离感的目光,想到自己银行账户里不算丰厚的存款,想到在这个小城尚未真正扎下根的漂泊感,那股勇气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无影无踪。
终于,在林晚大三结束的那个暑假,她鼓起勇气,正式向家里“摊牌”了我们的事。结果不出所料,是疾风骤雨。电话里,她带着哭腔:“我妈……反应特别大,说……说不同意,坚决不同意!说我们年纪差太多了,你工作不稳定,以后……以后我要是跟你去了外地,他们怎么办……”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坚决不同意”这几个字,还是像挨了一记闷棍,钝痛在胸腔里蔓延开。
“那……你爸呢?”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我爸……没说什么重话,但他叹气,说让我再好好想想,说……婚姻不是儿戏。”她声音里的无助让我心疼,却也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那晚,我第一次在她遭遇父母反对时,没有立刻说出“别怕,有我呢”或者“我去跟他们谈”这样的话。电话两端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她压抑的抽泣声。窗外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映在我空洞的眼睛里。那个一直被我刻意回避的现实问题,带着狰狞的面孔,清晰地杵在了面前。九岁的差距,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她的人生才刚刚铺开画卷,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而我,已经站在了三十岁的门槛上,被世俗的时钟催促着,要“成家立业”,要“稳定下来”。催婚的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
“磊子,隔壁王阿姨又给你介绍了一个,这次是小学老师,工作稳定,家就在本地,你妈都乐开花了……”我妈的电话几乎成了每周的例行公事。
“小磊啊,不是舅舅说你,三十了!该定下来了!你看你表弟,孩子都会打酱油了!那小姑娘是好,可人家还在念书,等她毕业工作稳定,你都多大了?你耗得起,你爸妈耗得起吗?”舅舅语重心长,话里话外都是现实的考量。
每一次这样的电话,每一次亲戚聚会时有意无意的询问和叹息,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动摇的心上。林晚母亲那句“坚决不同意”,不再是远方的雷声,它就在我耳边炸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的心,在那个夏天,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动摇的裂痕,无声地蔓延开来。
妥协,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像钝刀子割肉。三十岁生日那天,家里特意摆了桌酒。蛋糕上的蜡烛刚吹灭,我妈就拉着我的手,眼圈红了:“磊啊,妈不是逼你,可你看看你爸,这两年头发白了多少?我们老了,就想看着你成个家,安安稳稳的……”我爸坐在一旁闷头抽烟,没说话,但那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沉重。
亲戚们七嘴八舌,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该“现实”点了。那个叫林晚的女孩,像一张遥远而美好的明信片,被现实的压力一寸寸揉皱。
“见见吧,就当认识个朋友,别拂了你爸妈和王阿姨的面子。”老张也劝我,语气复杂,“拖着对谁都不好。”
第一次相亲,我像个提线木偶,被我妈押着去了。对方是个小学老师,姓陈,文静,说话细声细气,家在本地,工作稳定。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我机械地回答着她的问题,心思却飘到了邻市的大学校园里,想着林晚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又在为某个实验报告头疼。陈老师似乎对我兴趣也不大,礼貌而疏离地结束了这次会面。
我以为能就此交差,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王阿姨热情不减,很快又安排了第二个、第三个……介绍的理由大同小异:本地、稳定、知根知底、适合结婚。我麻木地赴约,像完成一项项任务。心里的愧疚和对林晚的思念像藤蔓一样疯长,勒得我喘不过气。每次相亲回来,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桌上那个透明的小熊钥匙扣,廉价的星星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我甚至不敢主动给林晚打电话,只是机械地回复着她日常的问候,语气越来越干涩。
林晚的敏锐超乎我的想象。我刻意的疏远和言语间的闪躲,没能逃过她的眼睛。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努力掩饰的委屈:“齐磊,你最近……是不是特别忙?感觉你……有点不一样了。”
“嗯,项目赶进度,是有点累。”我含糊其辞,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
沉默。长久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深渊横亘在电话两端。我甚至能听到她那边细微的呼吸声,带着压抑的颤抖。
“你是不是……去相亲了?”她终于问出来,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想否认,却发不出声音。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的默认。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泣,然后,是“嘟…嘟…嘟…”的忙音。她挂断了。干净利落,像一把快刀斩断了所有藕断丝连的可能。没有争吵,没有质问,只有那一声短促的抽泣和冰冷的忙音,宣告了某种彻底的结束。我握着手机,听着里面单调重复的忙音,僵在原地。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进我心底那片骤然冰封的荒原。那个挂断的电话,像一个休止符,粗暴地终结了我们之间长达三年的拉扯。
我和陈老师的关系,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在双方家庭的推动下,不咸不淡地进展着。没有心跳加速,没有刻骨铭心,只有一种被生活推着走的平静,或者说,麻木。双方父母见了面,彼此都很满意。她家看中我工作还算体面,为人“老实稳重”(我妈的原话);我家看中她本地人、工作稳定、性格温和。一切都朝着“正轨”平稳滑行。
婚期定在深秋。请柬印好了,大红烫金的字,喜庆又俗气。酒店订了,婚纱照拍了。我像个配合演出的演员,按照剧本走位,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筹备婚礼琐碎而忙碌,填满了我所有的时间缝隙,也暂时麻痹了心底某个空洞的地方。只是夜深人静时,看着床头柜上那个透明的小熊钥匙扣,心口还是会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我把它收进了抽屉最底层,连同那些关于烧烤摊、关于荧绿手环、关于亮晶晶眼睛的记忆,一起封存。生活像一条被强行改道的河流,朝着一个既定但陌生的方向奔涌而去。
婚礼前夜。家里灯火通明,亲戚朋友进进出出,热闹得让人心烦意乱。客厅里堆满了明天要用的喜糖、酒水,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户上,刺眼得很。我借口透气,躲到阳台上抽烟。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燥郁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的虚空感。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是陈老师发来的信息,提醒我明天接亲的时间。我扫了一眼,没回。
就在我掐灭烟头,准备回屋应付那些喧闹时,手机又震了一下。不是陈老师。是一个几乎被我刻意遗忘在角落的名字跳了出来。
林晚。
只有一条信息,没有任何文字。孤零零的一个定位信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我点开。地图瞬间放大,熟悉的街道名称跃入眼帘——正是三年前那个夏天,我们初遇的烧烤摊!那个油烟弥漫、人声鼎沸、见证了我们故事开始的地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投入滚油!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那一个定位,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我强行封锁的记忆闸门。荧绿的手环,亮如星辰的眼睛,厕所通道昏暗灯光下的那个带着酒气的吻,她小声说“牙齿磕疼我了”的委屈,她踮起脚尖在我脸上留下的那个清甜的印记……无数画面碎片汹涌而出,尖锐地切割着我麻木的神经。
我来不及思考,也根本无暇思考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冲回客厅,无视满屋子喧闹的亲朋和父母惊愕的目光,抓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
“磊磊?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我妈的声音追出来。
“有点急事!马上回来!”我头也没回,声音发紧,几乎是撞开了家门冲了出去。
深秋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引擎在寂静的小区里发出低吼。我开着车,朝着那个定位点疯狂驶去。路灯的光晕在挡风玻璃上飞速掠过,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去见她!现在就去!必须去!
三年了。她毕业了吗?现在是什么样子?那个定位是什么意思?是告别?还是……一丝渺茫到不敢深想的可能?混乱的思绪和巨大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几乎让我窒息。我闯了一个红灯,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咒骂声被远远抛在身后。此刻,没有什么比那个烧烤摊更重要。
车子终于拐进那条熟悉的、充斥着烟火气的小街。远远地,就看到那家烧烤摊的招牌霓虹灯在夜色里孤零零地亮着,比记忆中似乎黯淡了许多。我的心跳得像要炸开,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摊位上的人影。
停车,推开车门,几乎是用跑的冲过去。
然而——
映入眼帘的,是店门口一片狼藉的空地。几张油腻的折叠桌歪歪斜斜地堆放在墙边,塑料椅子倒扣在桌面上。地面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冲洗过不久,残留着油污的痕迹和竹签、纸巾的碎片。晚风吹过,一张没被压好的空桌子腿儿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单调而刺耳的声响。
没有食客。没有喧闹。没有那个穿着白裙的身影。
只有一片人去楼空的冷清和寂寥。
我像个被抽空了力气的木偶,僵立在原地。深秋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晚风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从脚边滚过。
“老板……”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喊出来,“刚才……有没有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在这里等人?”
系着油腻围裙的老板娘正弯腰收拾着地上的垃圾筐,闻声抬起头,打量了我一下,脸上带着一种见惯世事的疲惫和了然。她直起腰,指了指那张还在微微摇晃的空桌子,语气平淡,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心上:
“哦,你说那个姑娘啊?有!穿白裙子的,挺秀气。在这儿坐了好久呢,就那张桌子。”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点了杯饮料,也没怎么喝,就一直坐那儿等。等到我们都收摊了,灯都灭了,她才走的。喏,刚走没多大会儿。”
“等到打烊了……”老板娘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耳朵里,再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冻僵了每一寸皮肤和骨头。
深秋的夜风更冷了,卷着烧烤摊残余的烟火气和油污的馊味,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我站在那片狼藉的空地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眼前只有那张还在惯性般轻微摇晃的油腻空桌,老板娘平淡的叙述在耳边反复回响——“等到打烊了”。
刚走没多大会儿。
这几个字像魔咒,驱使着我的双腿。我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回车里。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盲目地汇入深夜稀疏的车流。去哪里找?她家在城东,学校宿舍早已退掉……我像个没头苍蝇,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她家老居民楼的方向疾驰。
车窗外的城市光影飞速倒退,霓虹灯在视网膜上拉出模糊的彩带。那个夏天的一切,带着烧烤的烟火气和啤酒的麦芽香,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她手腕上荧绿的光点,玩骰子时亮得惊人的眼睛,厕所通道昏暗灯光下她微凉的嘴唇和那句带着委屈的嗔怪,她踮起脚尖那个羽毛般的轻吻,火车站她塞进我手里的透明小熊……还有抽屉深处那个被我刻意遗忘的、带着廉价星星的挂件。
“等我回来。”她进车厢前的话,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而我,终究没有等到她回来。或者说,是我先一步,背弃了等待。
车子粗暴地停在林晚家那栋熟悉的、墙皮斑驳的旧居民楼下。我抬头望去,她房间的窗户一片漆黑,像一只沉默的、没有光亮的眼睛。深秋的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整栋楼都沉睡着,没有一丝灯光回应我的仓皇。
她不在家。或者说,她回来了,但此刻,心已不在。
我熄了火,瘫坐在驾驶座上。车内的死寂被放大,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空洞的撞击声。巨大的失落感和迟来的、噬心般的痛楚终于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个溺水的人,徒劳地抓着方向盘,指尖冰凉。
晚了。一切都晚了。
那晚我像游魂一样,不知怎么把车开回了家。客厅里还亮着灯,父母和几个帮忙的亲戚还在做最后的清点布置。大红的喜字、堆叠的喜糖、鲜艳的气球……所有的一切都刺眼无比,带着一种荒诞的喜庆。我无视他们担忧或询问的目光,径直穿过客厅,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了门。
世界终于安静了。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黑暗中,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那个被深藏进抽屉底层的东西,此刻像一个滚烫的坐标,牵引着我所有的感官。我几乎是爬过去,颤抖着手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在杂物深处摸索。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带着棱角的硬物。
我把它掏了出来。是那个透明的亚克力小熊钥匙扣。廉价的材质,里面嵌着几颗塑料小星星。黑暗中,它黯淡无光,像一块普通的塑料。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这痛感如此真实,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生生剜去的空洞带来的万分之一。
黑暗中,我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只受伤的困兽。掌心里那只廉价小熊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近乎自虐的清醒。门外隐约传来父母压低嗓音的交谈和收拾东西的窸窣声,那些为明日婚礼准备的喧嚣,此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我慢慢摊开手掌。黑暗中,小熊模糊的轮廓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它光滑冰凉的表面,那些廉价的、嵌在里面的塑料星星,硌着我的指纹。三年前火车站嘈杂的告别,她把它塞进我手里时指尖的微凉和眼中的期待,清晰得如同昨日。
“等我回来。”
声音犹在耳畔。
而我,终究没有等到。或者说,是我亲手关上了等待的门。
烧烤摊老板娘那句平淡的“等到打烊了”,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我紧绷的神经。她坐在那里等了多久?看着热闹的食客散去,看着油腻的桌面被收拾干净,看着灯光一盏盏熄灭……从满怀希望,到一点点冷却,最终在深秋的寒风里独自起身离开。穿着白裙子。像一朵误了花期、在寒夜里徒然盛放又凋零的花。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闷痛,钝重得让人窒息。眼眶干涩发烫,却没有眼泪。巨大的悔恨和迟来的痛楚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口鼻,让人窒息。我用力攥紧了那只小熊,坚硬的棱角更深地刺入掌心,仿佛只有这真实的痛感才能证明我还活着,证明那个夏天、那个烧烤摊、那个叫林晚的女孩,都真实地存在过,并非我臆想出来的一场盛大幻觉。
窗外的天色,在极致的黑暗之后,开始透出一丝灰白。黎明,正用它冷漠的光线,一点一点地撕开黑夜的幕布。
第二天,我被刺耳的手机闹铃惊醒,头痛欲裂。镜子里的人,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接亲的队伍已经等在楼下,喜庆的喇叭声透过窗户传进来,刺耳得如同噪音。
穿上那身笔挺却陌生的西装,系上那根勒得人喘不过气的领带。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被打扮得光鲜亮丽、却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男人,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符合场合的笑容。镜中的笑容僵硬、扭曲,比哭还难看。
婚礼的流程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木偶戏。喧天的锣鼓,炸响的鞭炮,纷纷扬扬洒落的彩纸屑。我像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在司仪高亢的嗓音指引下,鞠躬、微笑、交换戒指、说着千篇一律的誓言。身边的陈老师穿着洁白的婚纱,妆容精致,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她的手指纤细,戴上戒指时,我能感觉到她指尖轻微的颤抖,但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湖水。我们目光偶尔交汇,彼此都心照不宣地迅速移开。那里面没有爱恋,没有激情,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带着妥协意味的平静,或者说,认命。
酒席上觥筹交错,喧闹的人声和油腻的菜香混合在一起。我端着酒杯,穿梭在陌生的笑脸和熟悉的客套之间,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火和那片冰冷的空洞。酒精麻痹了神经,让眼前的一切都晃动、模糊起来。只有意识深处某个角落,异常清醒地回放着昨夜烧烤摊那片狼藉的空地,那张摇晃的空桌,还有老板娘平淡的叙述。
“……等到打烊了。”
“……刚走没多大会儿。”
每一次回想,都像有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太阳穴。
“新郎官!发什么呆呢?敬酒啊!”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长辈用力拍我的肩膀,大笑着把酒杯塞到我手里。
我猛地回过神,脸上堆起一个自己都感觉虚假的笑容,举起酒杯,朝着满桌陌生的笑脸。目光扫过喧嚣的宴席,扫过一张张或真心或假意祝福的脸,最终,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烟雾,定格在宴会厅紧闭的大门上。
厚重的、描着金色花纹的实木大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