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扫除时翻出高中用过的旧手机。
充上电开机后,通知栏弹出一条来自初恋的未读消息。
“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一年时间,不想你看着我枯萎啊傻子。”
我翻遍内存卡里上千条短信,全是当年分手时被我清空的情话。
最后一条视频是偷录的:化疗掉光的头发被假发覆盖着,她对着镜头轻轻说:
“今天偷偷看你打球了,投篮还是那么帅。”
手机突然卡死在发送失败页面。
墓前放向日葵时,守墓人说:
“那姑娘最后半年天天坐这儿晒太阳,总问我向日葵种活了没。”
______
抽屉最深处,被时光遗落的黑色机体斜卧在尘埃深处,如同一方小小的、被遗忘的坟墓。记忆的气味在动作里被搅动了——陈旧纸张和封闭角落里闷存的尘埃气味扑面而来,我捏起它,指腹之下冰冷而粗糙的塑料触感唤醒了一丝遥远悸动。这是高中的通讯工具:一方诺基亚老牌战士,外壳被磨损出底色,棱角磨得圆钝,显出被主人丢弃前早已饱经使用的沧桑。一条细缝诡异地咧开在充电口边缘,裂缝边缘暗沉,是被摔过无数次后积存的污迹。我记起自己最后如何把它狠狠掷进抽屉深处,像要把那段不堪的过往一同封存起来,永远不见日光。
记忆是件奇怪的事物,你分明感到它在某个角落里完好无损,像被时光真空包装好一般新鲜未改,可当你伸手去碰触时,却又发现它已破碎成模糊难辨的零落残片,拼凑不得。只留下隐约而尖锐的情绪残余,像埋藏在肉体深处的弹片,阴冷天气总会隐隐发作。
我随手按下电源键,屏幕死寂。
鬼使神差地,我在成堆杂物的犄角旮旯里翻了很久,终于摸到一条与这老手机匹配的充电线。接口老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塞进去。电流微弱地涌进那片黑暗,红灯固执地坚持着暗哑的沉默,拒绝回应。
就在耐心即将枯竭之际,那一小点微弱如心脏余烬的红光轻轻亮了起来。心跳莫名地被那微光牵引了一瞬,我盯着那点红色,直到绿灯最终战胜黯淡,宣告它内部某种沉睡的东西正在艰难苏醒。过了很久,在几乎以为它终将安眠不醒的时候,屏幕猛地一亮!
惨白而刺目的背光骤然撕裂满室昏暗尘埃。它亮得如此突兀,像是沉寂了无数个世纪的墓穴终于被外力粗暴地掘开,暴露在活生生的光线下。老机器发出沉闷震颤,仿佛是某个沉睡太久的幽灵在电流的刺激下痛苦地弓起了背脊。一声低沉嗡鸣后,屏幕艰难地翻涌起浓雾般的灰白色噪点,如同深水搅动起的浑浊泥沙,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浮起一个模糊的、久已生疏的界面。
那个简陋的方块字“系统启动中...”在屏幕中央反复跳动。它跳动得如此费力,仿佛一头疲惫的老牛拖拽着远超出其负载的重担。时间流逝被拉长又压缩,唯有屏幕上微小的“...”执着地吐纳、停顿、再吐纳。一个被遗忘已久的角落,正承受着电流的灼烧,拼命试图唤回某种早已被主人宣判死亡的存在。
终于,一片杂乱信息洪流轰地一声涌了进来。无数条迟到多年的短信通知叠加在一起,几乎要把这老朽的屏幕撑爆。
通知栏被五年前的世界彻底淹没了。一堆堆来自同学的各种名字信息塞满了状态栏顶部,混杂着无聊群聊和促销广告。时间刻度停在了2015年深秋某日下午两点半。就是那一天,我亲手把这通讯器关掉,也把与林晚相关的所有可能联系通道强行关闭了。
手机震动提示铃音在我指尖下滑中不断叮咚作响,如同久别重逢的人们各自喧嚣。我有些不耐烦地滑动屏幕,想把那一堆“垃圾”信息直接删掉,或者干脆再强行关掉这部旧时代遗迹。
一个名字却毫无征兆地撞了过来。
“林晚”。
在信息列表那密密麻麻的人名堆里,它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狠狠扎进视野里最不受设防的角落。心口猛地一紧,那个封存了五年、我以为早已固化结疤的名字,原来仅仅是写在这块陈旧屏幕上的一个冰冷汉字组合,便足以唤起深埋在神经里一阵尖锐的抽痛。
指尖悬停在那个名字上方,凝固了一瞬间,然后带着某种不自在的颤抖触碰下去。屏幕上只有两行字:
“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一年时间,不想你看着我枯萎啊傻子。”
最后那个“子”字拖曳着,笔画绵软如风中即将断散的蛛丝。
发信时间是2015年11月17日下午三点。我清晰记得那个暴烈的黄昏。就在她发出这行字的十分钟前,我将这个手机猛地摔向墙壁,碎裂声里包裹着我的最后一句咆哮:“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时间如冻结河面,发出细微裂开的冰碎声,在心底缓慢延伸着。心脏沉沉撞击胸腔的声音在耳边轰鸣作响。我像在溺水般呼吸艰难。空气里有某种东西骤然沉重得凝滞不动了。
手指在屏幕上僵住了片刻,如同大脑也一并陷入同样的麻木空白。随后,几乎是种难以自抑的本能,我点开通话记录那格。一片空无——在决裂的那次爆发中,我清空了与她相关的所有通话踪迹。这个行为曾是如此绝对,像用利器把一段血肉相连的过往从身体上硬生生剜掉。
手指滑得更快些,几乎是粗暴地划进信息收件箱的原始文件储存深处。这个角落我曾从未再去翻动。屏幕短暂地显出“无信息”三个字,却在下一秒被突如其来的信息弹窗全部覆盖!像地下埋藏的根茎遇到雨水,无数条文字信息瞬间从屏幕底部喷薄而出!
我的身体微微前倾,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如同被钉在命运的十字架上——那些是我五年前亲手抹去的短信!
几千条旧信息排列着,在眼前无声展开,从屏幕顶端直铺下来如瀑布。我几乎能看到我们第一次互发短信时,屏幕上只寥寥一句“你好”的生涩试探。而后是每日渐增的温度,笨拙的问候升温成黏稠亲昵,日常琐屑覆盖着隐秘情话。直到最后那几个月里字句渐少,变得稀薄寡淡……最终归于一片突然的空旷。
每一行字都是一个活生生的时间切面。我清晰地看见了那场漫长恋爱如何在屏幕中生根,抽枝,最终无声枯萎的全过程。
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我颤抖着划过一条又一条信息,目光茫然地掠过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刻薄争吵记录,每一次尖锐的攻击都清晰地呈现在上面。争吵的缘由如今看来是那样的幼稚可笑,却又在当年能轻易掀起滔天巨浪。
在无数条文字记录中间,一个文件名很长的视频突兀地穿插其中。它像一枚扎眼的钉子,硬生生钉在最后那几页信息流的中心点。文件名是“1016操场边”,时间戳恰恰停在2015年11月17日下午两点四十分。就在她把那条最终决定命运的信息发送给我之前的短短几分钟。
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悬在那段视频文件的图标上停顿了一瞬,然后按了下去。
屏幕霎时间切换成像蒙着一层浓厚阴翳的画面。晃动的镜头里,是高中篮球场外围那片熟悉的看台轮廓。画面颠簸着,显然是被人仓促藏在某个角落,镜头边缘露出少许暗绿色的植物叶子。镜头微微调整着,费力地搜寻、推近、最终定格在了篮球场上某个奔跑跳跃的身影上——是十八岁的我。
十七、八岁的年纪,瘦削而充满毫无忧虑的力气。汗水湿透的额发贴在眉上,他大声招呼着同伴,一个跃起抢球,身体在空中绷起漂亮的弧线。球进筐时,他咧着嘴回头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是连我自己都久未重温过的明亮少年模样。
视频角度是隐蔽的偷拍视角。画面开始摇晃——拍摄者的呼吸在靠近镜头时清晰可闻,轻而急促。一道影子被夕阳拉长,从镜头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入画面。
影子缓缓移动,挪到看台侧后方一排枝叶凋尽的无患子树下。树影里被镜头小心翼翼对焦的,是林晚。
与记忆里那个总是明亮的少女截然不同。她套着一件过分宽大的深灰色连帽外套,拉链拉到顶,几乎遮住了下巴,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她坐在树影最边缘的长椅暗处,身体微微蜷缩着,似乎在躲避深秋有些寒冷的穿堂风。脸上竟戴了一副口罩,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眼睛。
她的眼睛。
那是我从未如此仔细凝视过的、林晚的眼睛。隔着屏幕,隔着偷拍的镜头,更隔着整整五年的时光洪流。它们曾经是那样清亮,溢满笑意,如同水面上跳跃闪烁的碎金。可此刻,在视频灰暗的画质里,那双眼睛像是被岁月洗去颜色又用哀愁浸泡过一样,浮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灰雾。眼角的阴影浓重异常,深深下陷,几乎嵌进颧骨里。唯独望向远处球场时,才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我的手指本能地缩紧了一下。心脏仿佛坠入了某种极度冰冷的深湖之中。
她对着镜头,轻轻拉下口罩边缘,嘴唇苍白干裂,动作间有种极力控制的虚弱。那熟悉的唇线努力向上弯起,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的弧度,声音透过微型麦克风传出来,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岁月的尘埃,带着奇特的沙哑质感:
“今天又偷偷看你打球了,”她的声音像沙地风拂过枯草,轻轻摇曳着,“投篮还是那么帅啊。”尾音微弱地向上扬起一个短促的、温柔的气音,随即被压抑的咳嗽截断。
镜头微微抖动了一下。画面中央,她的目光长久地追随着那个奔跑的身影。风吹动她围在颈间的薄薄丝巾边缘,也吹起额前散落的、几丝不那么服帖的柔软额发。那发际线处显得异常平整光滑,在夕阳下泛着不自然的细腻反光。光线下能隐约看出刘海发根处覆盖着的细小发网边缘和隐约的网格纹路。
我的呼吸彻底停止了。胸口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无形之手狠狠攥紧,每一次搏动都拉扯着尖锐的痛楚。喉咙干得发痛,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视频里她停顿了很久,目光始终专注地穿过镜头和距离,仿佛在无声地描绘着什么。然后,她似乎用尽力气一般,唇边那点微弱的笑意加深了一点点,几乎只存在于唇角肌肉一丝不自然的牵扯中:
“其实……现在这个样子有点难看,对吧?”她的声音极其平静,像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一只瘦得伶仃、可以清晰地看见指节骨突形状的手伸上来,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假发的前缘,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碰了碰额角的发际线边缘——那里有着某种并不贴服的空隙感。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动物。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呼吸在口罩里面听起来艰难而滞重,像是穿过一团厚重的棉絮。她的眼神重新投向那个遥远的、跳跃着的身影,目光变得更深,更深地望过去,仿佛要将那身影的每一缕光泽、每一次跳动的弧线,都用力刻进自己的眼底深处。
“还是……好喜欢你啊。”最后几个字含混得几乎消散在风里,被裹进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镜头猛烈摇晃起来,画面边缘变成模糊扭曲的斑驳色彩。
镜头移开后疯狂抖动,对准地面和模糊的树影飞快摆动,直到猛地一震,画面骤然变得一片诡异的蓝白色调。整个视野只剩下刺眼的白光,仿佛有雪花在疯狂闪烁。画面扭曲成了抽象的几何色块,一片片光斑跳跃、撕裂。嗡嗡的电流噪音汹涌地充塞了整个听觉空间,随即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东西从中劈开,发出一阵高亢刺耳的蜂鸣!然后声音猝然消失,如同被利刃截断,陷入彻底的沉寂。
屏幕骤然一黑。
几秒后,一点微弱的光挣扎着亮起,映出冰冷的“发送中…”三个小字。字下方那条代表传输进度的横杠,顽强地前进了一小段。
“发送失败。”
横杠前刺眼的文字像冰锥穿透视线,停滞不动了。手机屏幕凝固在那个冰冷提示上。视频播放进度条停留在最后一帧的雪花干扰纹路里,那个小小的“播放”按钮刺眼地亮着,成了屏幕上唯一的活物。
我捏着那部旧手机的手指指节被捏得失去了血色,冰凉僵硬得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震响,每一次搏动都拉扯着胸腔深处某种新被撕开的、滚烫锐利的疼痛。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全数涌向了头顶又迅猛地坠落四肢百骸,留下一片茫然的冰冷。
视野被那片刺眼凝固的蓝白雪花干扰条纹占据着,视野边缘开始不规则地跳动、模糊、变形。
“还是……好喜欢你啊。”那个干涩轻柔的气音反复在脑中回旋,盘旋成一片模糊不散的杂音。紧接着是断裂的、刺耳的机械蜂鸣——嗡嗡声的余震仿佛实质般穿透耳膜内壁,还在脑子里持续震荡,嗡嗡作响。
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一年时间。画面里那刻意拉低帽檐的躲藏姿势,口罩上方浓重的眼圈与凹陷眼窝,那整理额角发际线的颤抖指尖。病号服外套着的宽大灰色外套…每一个细节都开始倒灌回记忆深处,放大无数倍,尖锐地扎在神经上。
原来她的眼神不是因为厌倦而黯淡,不是因为移情而疏离。她的沉默是压不住的咳嗽声浪,她的回避是挡在我和死神之间的一堵透明的墙。而我…竟以恶毒的语言回应了她那笨拙而绝望的守护。在那个黄昏里,我狠狠关上抽屉的动作,是不是也斩断了她最后一点期望回应的念头?
悔恨猛地从心脏深处喷薄而出!像岩浆终于找到了薄弱的岩壳豁口!五脏六腑瞬间被灼烧熔化了!那股滚烫岩浆一路逆冲喉咙,在舌尖灼烧开金属血腥气!一个模糊、短促的音节撕裂喉咙后冲撞出来,听起来更像是野兽负伤时的悲鸣。握不住的旧手机从指间滑脱,重重砸落在脚边凌乱布满旧物的抽屉深处,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屏幕在阴暗中又闪烁了一下,光反射在我无法聚焦的瞳孔里,如同遥远世界的灯塔。那个“发送失败”的字样顽固地烙在视网膜中心,像是命运最终的冰冷嘲讽。
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我艰难地挪开视线,眼角不期然地扫过床头柜上端立着的相框。相框里是去年毕业时和一群同学在校园草坪上的群照。阳光白晃晃照着我的脸,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弧度,前排摆着许多向日葵,金灿灿地铺展开来——那是我们大学的毕业典礼传统之一,每个人都要与一朵向日葵合影。相片里我的姿态是那么轻松、饱满,充满了毫无阴影的未来……那个我,正对着此刻灵魂千疮百孔的我微笑。
而就在照片定格的半年前,那朵曾经只愿在我生命里静默开放的向日葵,已经永远凋零在深秋寒风里。
胃部传来突兀而剧烈的翻搅感。喉头被一股急剧上涌的酸苦灼热死死顶住。我踉跄地冲进冰冷的浴室瓷砖间。瓷砖寒气穿透睡衣瞬间刺进皮肤。猛地扑在盥洗池前。冰冷的水柱哗然涌出,在池底激烈旋舞撞击着白瓷壁。那股被痛苦和悔恨燃起的灼热熔流终于冲破了喉咙禁锢,从五脏六腑深处汹涌地倒灌上来!身体剧烈地前倾震颤着,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去。喉咙深处传出一种类似窒息的呛咳呜咽。视野瞬间被剧烈上涌的生理泪水模糊成一片水淋淋的光晕。
水流冰冷地冲击着脸颊皮肤。
在晕眩呕吐的间隙里,我抬起头,镜子里那张被水打湿的脸惨淡得没有一丝人色,眼白布满了鲜红的血丝。那张湿漉漉的脸上充满了痛苦惊骇和无知无觉的冷漠与轻信造成的巨大伤害,一切都已注定不可逆转。
不知在冰冷水流下冲刷了多久,水流声似乎成为时间凝固的单调伴奏。身体因寒气而开始细微颤抖时才慢慢拧紧龙头,只剩下滴答水珠敲在池壁的声音。抬起头,镜子被水汽蒙住了大半,只留下扭曲模糊的影像,像隔着雨天起雾的车窗回望过去。
回到房间,那部滚落尘埃的手机依然固执地亮着微光,屏幕上凝固的蓝白雪花点仿佛她生前最后未能发出的无声呐喊。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走过去,没有立刻捡起它。只是僵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夜色已经完全沉淀下来。楼下小区路灯早早亮起了幽幽的黄光,灯光透过窗口在室内投下长长一道斜线。
灯光将地上那部手机的轮廓切割得格外突兀而鲜明。
我蹲下身子,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机体外壳。那股寒意顺着指腹蛇一样往上攀爬,深入骨髓。
“还是……好喜欢你啊……”那一声微弱的叹息又固执地盘旋起来,在寂静中如同真实的耳语。我紧紧握住了手机,金属棱角的硬物硌着掌心软肉,带来一种迟钝而真实的痛感。
那天晚上,窗子整夜未关。城市低沉的喧嚣与夜风呼啸声持续地在房间里盘旋回响。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辗转反复像是躺在满是棱角的碎石堆里。那个始终固执亮着微光的手机就放在枕头边,屏幕幽微的光在黑暗中浮动如小小荧火,每一次目光转动都难以避免地捕捉到它。每一次“捕捉”都如同被那光烫伤一样灼痛神经。眼睛干涩得如同揉进粗粝的砂砾,每一次眨动都生硬滞涩。
时间在黑暗与幽微的屏幕光影对峙中缓慢流淌过去,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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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坐落在城郊一处半山腰上。深冬气息浓重得化不开。山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呜呜低咽如同呜咽。空气里有种清冽刺鼻的松针与冻土混合气息。铅灰色厚重的云层沉甸甸地向大地压来。
手中向日葵花束沉甸甸的。粗大的花盘饱满结实、沉得几乎压弯了花茎,沉甸甸的一抹亮眼金色。花瓣边缘在寒风里微微卷曲起柔软弧度,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去承接阳光。是我清晨特意跑了两家花店才挑到最新鲜饱满的一捧。
循着守墓人先前的指点,踏着不甚分明的小径在石碑丛林间穿梭。深褐色潮湿泥土沾附鞋面边缘也浑然不觉。脚下枯草被踩断发出细小而干脆的声音,是这片死寂之地唯一伴随脚步的微弱回响。视线仔细扫过一排又一排冰冷石碑上的姓名、照片和生卒年月。那些陌生面孔的影像或年轻或苍老,都带着凝固在时间尽头的永恒表情。胸口像坠着沉重的石块,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缓慢节奏在跳动。
脚步停在半山腰稍稍平缓处。视线凝固在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之上。它比周围的碑稍新些,光滑的石面还未被岁月过多侵蚀打磨。
“林晚。”
两个清晰的字深深地镌刻在石头里,每一个笔画的深浅转折都极其沉静。
下面一行是更小的字:
“一九九七年三月一日 —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三十日”。
底下是她照片。应该是确诊前不久拍的。照片里的她微微歪着头,露出半个有点俏皮的弧度,眼睛弯起来,像承满了细碎阳光,嘴唇扬起一个鲜活明亮的笑容弧度。定格在十八岁生与死交界地带的明亮笑容,撞入此刻我浑浊苦涩的眼底,猝不及防。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坚硬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窒息般地紧缩起来。照片与视频里那个虚弱、憔悴、用宽大衣领和假发努力伪装出完整轮廓的形象在脑海中扭曲重叠在一起。一个如此明亮的生命,就被冰冷无情地定格在这样一个薄薄的、具体的数字之间。
深冬的寒风刮过脸庞,刀锋般掠过眼角的湿意。我用力地、深深地吸进一口寒冷锐利的空气,试图压下胸口那股狂涌而上的东西,喉头痉挛般滑动了一下。
把怀里那束沉甸甸的向日葵轻轻放在墓碑前大理石基座上鲜少蒙尘的平坦处。花束安置稳当后,花盘还轻微地摇晃了几下才归于平稳。我慢慢地直起腰来,凝视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笑意盈盈的双眼仿佛穿透石面在看我。
“林晚……”我用极低的声音念出那个名字,感觉这两个音节摩擦着干涩的喉咙时竟带着滚烫的温度。“……我来晚了。”
声音出口就被山风撕扯得断断续续,飘散开去。远处山林的松涛声低沉呜咽不绝。周围死寂得只能听到自己心跳被放大在寂静中的沉重鼓点。冰冷的石头寂静地凝视着来者。我站在墓碑前面,想说的话、翻腾的情绪拥堵在喉咙口,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表达出来,仿佛语言本身被这方土地完全冻结。
“我……”声音沙哑得几乎断裂开,“……那年十一月十七日晚上。”每个吐字都需要消耗巨大的力气,“我把那部旧手机摔进抽屉里。”眼前浮现出黑暗中裂开的充电口、凝固的霉斑和那骤然亮起的背光。“我骂得……很难听。最后一句,是让你‘滚’。”
胸口里堵得更厉害了,仿佛塞满了浸透水的冷棉絮。照片上那双眼依旧弯着,阳光凝固在眸子里。
“我真不知道……”喉咙哽了一下,被冰冷的空气割得生疼,“……不知道你病了。不知道你是在那样……看着我。”球场上那个跳跃的身影、视频里她深而绝望的凝视、屏幕上反复闪现的雪花……碎片在眼前搅动。指关节握得死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里,钝痛刺进迟钝神经。
那支向日葵微微颤了一下,金黄色的花瓣在风里抖开柔软卷边弧度。我盯着那些颤动的花瓣:
“你知道吗?大学……毕业了。去年夏天。”声音艰涩地磨擦着喉咙内壁,“典礼上,到处摆满了这种花。”金色的向日葵海洋铺展在记忆里,阳光耀眼刺目。“大家都在笑,捧着花……合影。”人群喧哗的声音犹在耳畔。“那天……我看着太阳底下那些花盘,那么沉那么亮,突然……突然就想起你说过的话。”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回响——还是少女的林晚曾依偎着他,望着窗外阳光下摇晃的向日葵,笑着说它们像总追逐太阳旋转的笑脸——那样天真而明亮的评价。
“你说……它们傻乎乎的,一天到晚追着太阳转。”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被风盖过。“……可……可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视线无法从照片上移开,那双盛着凝固阳光的弯弯眼睛正看着我。“它们……只是想靠近光亮啊。”喉咙里的哽咽再也压不下去,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野瞬间被水汽模糊了。我用力闭了闭眼睛,滚烫的水滴挣脱控制,沉重地砸在身前的石碑基座上,留下深色迅速蔓延的小圆点。
“谢谢你……”这三个字像从骨头缝里艰难挤出,带着痛楚的战栗,“……最后那样子看着我打球。”视频里那个摇摇晃晃的镜头,在树影下小心翼翼偷拍的灰暗身影,以及那句细弱的“投篮还是那么帅”。记忆碎片刺痛着神经。此刻想起却有种撕裂般的温柔痛楚。
“也谢谢你……”喉咙彻底哽住了,像被粗糙的绳索勒紧,我用力吞咽了一下,“……还在最后……那样喜欢我……这个……傻子。”那个沙哑的声音——“还是……好喜欢你啊”——在耳畔幽幽回荡开来,带着最后一点温热的气息。
风骤然大起来,卷过山岗呜呜啸叫如同悲鸣。墓碑前那束向日葵的花瓣在风中疯狂抖动起来,沙沙作响。金黄色的光芒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摇曳出奇异的光带。我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慢慢、慢慢地弯下腰,单膝抵在冰冷的、带着湿气的土地上。冰凉的泥土湿意迅速渗进单薄的裤料。
指尖微颤着伸出,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光滑冰冷的大理石碑面。指尖沿着石刻的凹痕一点一点移动,描摹着那上面镌刻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轮廓——她的名字,她那短暂得如同半途失落的音符的起止年份。
石头坚硬而冰冷,刻痕清晰深刻。我用指尖一遍又一遍,固执地用指腹抚摸凹陷的笔画,从起笔到收梢,一次又一次地描摹。仿佛唯有透过指尖皮肤直接烙印的冰冷触感,才能勉强穿透横亘在此处与彼岸的巨大鸿沟,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存在。
风更大了些,卷起山岗上的枯草碎叶扑打在我身上。天地间只有风声呼啸灌满耳朵。单膝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太久,膝盖传来的麻木感开始尖锐地提醒。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风势稍歇。我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长时间屈膝带来的冰冷麻木感顺着血管向上蔓延,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站稳。我最后看了一眼照片上弯起的眼睛。
“以后……每年都给你带这个。”声音很低,几乎淹没在风声里。我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向日葵花盘沉甸甸的花瓣边缘。花瓣在冰冷空气中带着细微而真实的绒毛感和柔软的弹性。山风卷过,花盘微沉地一点头。
转身离开墓地小路边缘后,身后猛然传来陌生嗓音的唤声。带着点迟疑,口音里有本地特有的泥土尾调。
“哎,小伙子?”
我停住脚步,僵硬缓慢地转回了身。不远处,墓地小屋边的小径旁站着一个人。是之前进门时见到的那个守墓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大衣,双手抄在袖笼里,脸被冷风吹得干红。他那双带着生活琐碎磨砺痕迹的眼睛抬起来,眯着望向林晚的墓碑方向,又落回我身上。
“这束向日葵……你送的?”他揣着手朝墓碑方向抬了抬下巴。
喉咙莫名有些干紧,我点了下头。
守墓人没立刻说话,眼睛却再次飘向了那块白色石碑,目光停顿在碑前那一片铺展的亮丽金色上。眼神里有种长久的、仿佛在打捞记忆碎片的复杂东西飘过。随即他像是从那种抽离的状态回归了,用一种平缓的叙述语气慢慢开口,话语间偶尔冒出几个浓重地方土音:
“哦……那个姑娘啊,”他顿了顿,声音有些轻飘,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她最后那半年……我见得多。”他目光落回墓碑前那片新放下的向日葵上,仿佛透过金灿灿的花盘看到了什么。“天暖和点时,隔三差五……她就坐那块碑旁边的石阶上晒太阳……”
风声似乎陡然静止了一瞬。我愣在原地,僵直地站在冰冷的风口里。喉咙像是彻底被冻住了。守墓人平淡的话语像细密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穿了意识表层扎进深处。
守墓人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棉衣,呼出一口长而白的雾气,混在冷风中消散。他没看我,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脊线,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断续模糊:
“……有时候是自己坐着。一坐就……半天光景。也不怎么动,就望着远处那片新开的墓坑地界儿出神。”他收回目光,落在那块光洁的石碑上。“问她看啥呢?她就笑笑……”他干瘪的嘴唇扯动了一下,像是努力模仿一个僵硬的笑容,“……眼睛灰蒙蒙的……说就想看看,向日葵……栽活了没。”
心脏猛地一跳!眼前霎时闪过五年前无数个清晰又模糊的片段。无数个放学的黄昏时刻,在操场边缘那条铁艺镂花的护栏边,我和她并肩依靠着看远方绚烂的夕阳熔金。那时的我总是精力过剩,喜欢没轻没重地揉她的头发,笑话她头顶那几根被阳光晒亮的发丝像野地里瘦小的金色花苞。而她总是转过头,眼睛亮得像蓄满了整个黄昏的阳光,带着点执拗反驳:“什么花苞!明明是向日葵!”
那个遥远而无比清晰的声音带着灼痛感撞进耳朵里:“我以后,就想种一大片向日葵……最好能把我自己埋进去!”
仿佛一道无形的电流从头皮炸开瞬间贯通脊柱,刺穿胸口沉甸甸的麻木痛感!双腿灌铅般动弹不得,身体内部的神经却像是在被什么东西一寸寸绷紧、拉扯、撕裂!
守墓人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自顾自地往下说着,言语里带着点无奈的叹喟:“嗐……那会儿子哪是栽向日葵的时候!”他摇摇头,“……十月份就霜了,土都冻硬了。我说要栽也得等开春,得翻地、撒籽、浇水……没几场雨根本养不活。”他又朝那片如今空寂的墓坑方向努了努嘴。“她还总问……‘阿伯,你说这边能活吗?真的会开花吗?’”他粗糙干裂的手指在袖口里搓了搓,仿佛在擦去看不见的尘埃。
“每次她这么问,我就只能说……能开!种下去……总能盼到开花那天不是?”
他说完了。山风不知疲倦地从谷底呼啸卷上来,摇撼着所有裸露的、早已凋零的树枝。风灌进我敞开的衣领,冰冷刺骨。但我感觉不到冷。
守墓人重新抄着手,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静默的石碑丛林,那神情是熟悉的、日复一日面对生死相隔的漠然和平静。看了我一眼,便微微佝偻着背,朝他那间冒着一点烟火气的小屋走去。枯草在他脚下断裂,发出细碎又干脆的微响。
只剩下我一个人立在凛冽的风口里。耳边只有风声,以及心头某种巨大而空旷的回响。目光越过重重沉默的石碑,投向更远处那片新开辟出来的土地——守墓人所指的墓坑方向。那片土地光秃秃的,暴露在苍白的天空下,残留着被翻掘的痕迹,焦黄色泥土里稀稀落落散着几丛深冬里枯死的杂草茎秆。看不到任何花芽。光秃秃的土地像一个巨大而空寂的伤疤裸露在冬日的严寒里。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东西紧攥,每一次搏动都在抵抗着巨大的压迫。喉咙深处哽着灼热的硬块。目光从光秃秃的泥块上缓缓移开,落回林晚墓前那束刚放下不久的向日葵之上。那朵巨大的金色花盘在满目萧索中如此明亮而突兀地燃烧着,它的花瓣在冷风中依然饱满结实,努力承接着天空中稀薄冰冷的光线,固执地、竭尽全力地朝着冬日里显得弥足珍贵的太阳方向舒展着灿烂的花瓣。
照片上的女孩带着凝固的永恒笑意,温柔注视着这朵不合时令的倔强金色。
风声仍在呼啸刮过耳畔,远处有松涛持续低鸣不止。我缓慢地、近乎艰难地抬起手。风刀裹挟着刺骨寒意刮过手腕皮肤,激得汗毛倒竖。指尖缓缓触向额角——就在太阳穴上方不远处。那是昨天黄昏时分,在旧衣物堆积的抽屉最底层,指尖曾擦过的一小块硬质东西的触感:一枚小小的向日葵形状的亚克力别针。金色的粗糙花瓣造型被角落的灰尘覆盖着,光泽暗淡。是我高三某次运动会前随手买给她的纪念品。
她曾那么开心地别在书包上、有时别在衬衫领口……最后却连同它一起,被遗落在了黑暗的角落。
指尖触碰到太阳穴位置的皮肤,冰冷坚硬。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风,卷起散落的细小枯叶,打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