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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碰一次,行吗 我名字叫小白 12514 字 2025-07-06 17:5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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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阳光烫得惊人,砸在厚重的学士服上,蒸腾起一股布料和廉价香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闷热。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礼堂里,人头攒动,嗡嗡的声浪像是无数只烦躁的夏蝉在集体振翅。

毕业典礼冗长的流程终于接近尾声,台上头发花白的校长还在念着那些冠冕堂皇的祝词,每一个字都落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袍袖里,无意识地揪着内衬粗糙的布料,留下几道深深的褶皱。陈燃就坐在我旁边,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

他身上那股清爽的皂角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曾经是我最安心的港湾,此刻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得我坐立不安。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一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横亘在我们之间,冰冷而坚硬。

“……祝愿各位毕业生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校长洪亮的声音终于落下,潮水般的掌声瞬间淹没了礼堂。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着拍手,掌心相击,发出空洞的声响。

就在这掌声的余韵里,陈燃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锐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割开了喧闹的帷幕。周围瞬间安静了大半,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好奇、疑惑,还有一丝看戏的兴奋。他个子很高,挺拔得像礼堂外那棵沉默的白杨,此刻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转过身,没有看我,目光空洞地掠过我的头顶,投向礼堂后方那片模糊的光影。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却像淬了冰的针,穿透了所有嘈杂,清晰地扎进我的耳膜,再狠狠钉进心脏深处:

“苏晚。”

他叫我的名字,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窒息。

“就到这儿吧。我试过了,真的试过了。可是你……”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的是滚烫的碎玻璃。

“你永远捂不热,像块冰。我累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绝对的冰冷和决绝,砸在地上,碎裂成冰渣。

四周死寂。连礼堂空调沉闷的运转声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被冻住,只有那些惊愕、同情、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学士帽的流苏垂在我眼前,随着我身体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而晃动,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红色。

我知道,他在指什么。

指我最近几个月越来越少的笑容,指我越来越沉默的回应,指我指尖那挥之不去的、连盛夏都无法驱散的凉意。

他不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冰冷,是我为他付出的代价。秘密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心底最深处。

我能读取物品的记忆,触摸它们,便能感知附着其上的强烈情感碎片。可这能力是贪婪的饕餮,每一次使用,都在无声无息地啃噬我自己的情感作为燃料。每一次触摸,都是一场隐秘的消耗。

我的指尖,曾经也是温热的。

帮他修改那要命的毕业答辩PPT,是在一个同样闷热的深夜。他的笔记本在图书馆角落的小隔间里幽幽地亮着,像一头蛰伏的困兽。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眉头紧锁,呼吸均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图表和文字仿佛也在沉睡。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悬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方,犹豫着。帮他,意味着又一次的消耗。但看着他疲惫的睡颜,心还是软了。

指尖落下。微凉的触感传来,随即是熟悉的眩晕感,像一股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蔓延。电脑嗡嗡的散热声、键盘被敲击的哒哒声、他对着屏幕烦躁抓头发时留下的油腻感……无数细微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我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捕捉PPT文件本身残留的、关于修改思路的线索。

很微弱。更多的是他反复修改的焦虑和临毕业的疲惫。

我轻轻吁了口气,准备收回手。视线掠过桌角,他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一条新的消息提示无声地跳了出来。

屏幕的光在昏暗的隔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残留的能力影响,也许是某种无法言说的预感,我的指尖偏离了笔记本冰凉的金属壳,轻轻点在了那光滑的玻璃屏幕上。

就在那一刹那——一股远比电脑强烈百倍的记忆洪流,裹挟着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眷恋和欲望,猛地冲垮了我的意识堤坝!那不是冰冷的电子信号,那是滚烫的、带着体温的、活生生的情感烙印!

屏幕上残留的最后一个画面瞬间在我脑海中爆炸般铺开:是那个女孩的头像,备注名刺眼地显示着“妍妍”。紧接着,一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我的意识最深处:

“好想你,想回到你怀里。”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渴望。那是属于陈燃前女友的记忆碎片,是发送消息那一刻,她指尖残留的炽热思念,像熔岩般滚烫,又像蜜糖般粘稠。

“轰——!”

大脑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瞬间被抽空的、尖锐到极致的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使用能力都要猛烈千百倍!巨大的情绪冲击如同失控的海啸,在我体内疯狂肆虐。

那不仅仅是对背叛的震惊和愤怒,更是能力本身对这次“过载”接触的剧烈反噬!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所有残存的温度、所有支撑着情绪起伏的能量,在那一瞬间被那只无形的、贪婪的饕餮彻底吸干、榨尽!

指尖下的手机屏幕冰冷刺骨,而我身体内部,比那屏幕还要冷上千百倍。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

我猛地抽回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怎么了?”陈燃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茫然。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指尖残留的冰冷和体内汹涌的虚无感交织成一片绝望的荒原。

眼前他的脸孔开始模糊、旋转。

世界的声音在急速退潮,只剩下自己心脏在空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冷,无边无际的冷,从骨髓里透出来,冻僵了每一寸试图表达的肌肉。

他皱起眉,伸手想碰我的额头:“苏晚?你脸色好白……”

我猛地避开他的手,动作大得差点再次摔倒。那只手,刚刚还停留在残留着前女友滚烫思念的手机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没…没事。”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耗尽力气。

我扶着书架,指甲深深掐进木头里,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不让自己瘫软下去。

“空调…太冷了。我…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小隔间。身后,陈燃困惑的目光像芒刺在背。

冷气开足的图书馆走廊,对我而言却如同冰窟。我抱着自己不断颤抖的双臂,蜷缩在楼梯间的阴影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指尖残留的、属于那个“妍妍”的滚烫思念,和我体内被彻底抽干的冰冷虚无,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那刺骨的寒意,从那个深夜开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

原来这就是“捂不热”的真相。我用自己最后的情感温度,去触碰了属于他和别人的滚烫秘密,然后,被彻底冻成了冰雕。

……

时间像个蹩脚的粉刷匠,只用一层薄薄的灰尘覆盖着回忆的棱角,却无法真正抹平。

毕业典礼上那句“像块冰”的判词,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刻在我和陈燃共同圈子的记忆里。半年,足够流言发酵、变形,再沉淀为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是苏晚太冷漠,捂不热陈燃那颗骄傲的心。

我换了号码,切断了所有不必要的联系,把自己缩进城市边缘一个租金低廉的老旧小区单元房里。日子过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上班,下班,煮一碗清汤寡水的面,对着窗台上唯一一盆蔫蔫的绿萝发呆。

指尖触碰任何东西,都只剩下物理层面的冰冷触感,再无波澜。能力还在,像个休眠的火山口,空荡荡的,只余下死寂。库存清零,名副其实。那晚图书馆隔间里被抽干的冰冷虚无,成了我情感的常态。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近乎麻木的低温中,缓慢地冻结下去,直到彻底风化成灰。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窗外的雨下疯了,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砸穿。狂风在狭窄的楼宇间呼啸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屋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我蜷在旧沙发里,膝盖上摊着一本看了半天也没翻过一页的书,听着窗外肆虐的雨声,意识有些昏沉。

“砰!砰!砰!”

巨大的砸门声骤然炸响!粗暴、急促、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瞬间撕裂了雨夜的喧嚣和屋内的死寂。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雨……谁?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四肢。

砸门声没有停歇,反而更加狂暴,整扇薄薄的铁皮门都在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苏晚!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苏晚!!”

一个嘶哑到变调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浓重的、被雨水泥泞包裹的喘息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狂乱。

是陈燃。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带来短暂的空白和更深的寒意。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他想干什么?

毕业典礼上那冰冷的眼神和决绝的话语瞬间回闪。

砸门声变成了用身体撞击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如同垂死野兽的挣扎。门锁发出痛苦的呻吟,门框周围的墙灰簌簌落下。

不能再躲了。这扇破门挡不住他。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惊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我慢慢站起身,走到门边,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门板传来的、属于他身体的撞击震动。

“咔哒。”

老旧的锁舌弹开的声音,在疯狂的雨声和撞击声中显得异常微弱。

我猛地拉开了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腥味和一股浓烈的酒气,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门口的光线昏暗,只能勾勒出一个高大、湿透、轮廓狼狈的身影。

他浑身都在往下淌水,昂贵的深色外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绷紧的肌肉线条。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角不断滚落。

走廊感应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他此刻的模样。

陈燃抬起头。

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骄傲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被揉碎的玻璃渣,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悔恨?绝望?疯狂?还有一丝……近乎卑微的哀求?

浓重的酒气几乎凝成实质,混合着雨水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破风箱般的杂音。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冰冷的门框上,警惕地看着他,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陈燃?你来干什么?我们已经结束了。”

他仿佛没听见我的话,那双赤红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挖出什么答案。

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门口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下一秒,他那只紧握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的手猛地抬了起来,像举起一件圣物,又像举着一把即将刺出的利刃。

他摊开手掌。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部手机。黑色的外壳,边缘有些磨损,屏幕上有几道细微的划痕。屏幕是黑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雨点疯狂地砸在他摊开的手掌和那部手机上,发出噼啪的轻响。

“碰它!”

陈燃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和不容置疑的狂躁命令。

“苏晚!再碰它一次!就一次!我知道你能!碰它!”

他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那里面翻滚的赤红风暴几乎要将我吞噬。那部躺在他湿透掌心里的旧手机,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水光,像一块来自深渊的碎片。

时间仿佛被这疯狂的雨夜按下了暂停键。只有狂风穿过楼道缝隙的尖啸,雨水砸落在他手上和手机上的噼啪声,还有他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充斥在我被寒意冻僵的耳膜里。

我看着他,看着那部曾经承载了太多不堪记忆的手机。指尖仿佛又回忆起那个图书馆深夜,触碰它时带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和那行滚烫文字的灼痛。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搅。

他掌心的雨水顺着手机边缘流下,蜿蜒如泪痕。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耗尽全部力气的疲惫和坚冰般的拒绝。

“不。”

我的声音飘出来,比窗外的雨丝还要轻,还要冷,落在死寂的空气里,却像冰锥坠地。

“陈燃,我说过了,库存清零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像是被我这句毫无波澜的“库存清零”狠狠刺穿。那里面翻腾的狂躁和命令瞬间凝固,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更深的、近乎恐慌的底色。他举着手机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暴突,像是在对抗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不…不可能……”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声音,雨水顺着他扭曲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你碰过的…你肯定记得…你碰过的!你明明能看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破碎,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你看见了的…对不对?那天晚上…妍妍她……”

“妍妍”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再次烫进我的神经。那个名字,那行字带来的毁灭性冲击,瞬间让好不容易压下的冰冷和恶心再次翻涌上来。

“够了!” 我猛地打断他,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尖锐,像冰层骤然崩裂,“我不想听!也看不见了!陈燃,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你走吧!”

我伸手就要关门。那扇薄薄的铁皮门,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屏障。

就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陈燃像是被我的拒绝彻底击垮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堤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是负伤的野兽在濒死前的哀鸣。

紧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动作。

“咚!”

一声沉重的闷响,膝盖砸在湿漉漉、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竟然……跪了下来。

就在我门外,那狭窄的、被雨水打湿的、肮脏的楼道里。

高大的身躯骤然矮了下去,以一种绝对臣服和卑微的姿态,跪在了冰冷的泥水里。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低垂的头颅、宽阔却垮塌的肩膀、挺直的脊背。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剧烈震颤。

他那只没拿手机的手,颤抖着,无比艰难地伸进了湿透的外套内袋。摸索的动作笨拙而急切,仿佛在寻找唯一的救命稻草。

终于,他掏出了什么。

那是一个硬壳的、巴掌大小的笔记本。

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褪色的、模糊的星空图案,边角已经磨损卷起,纸张也因潮湿而微微变形。封面上,用白色的记号笔写的“陈燃”两个字,被雨水晕染开,墨迹边缘模糊得像流泪的眼睛。

他双手捧着它,连同那部手机一起,高高地、以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举到我面前。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浸湿了笔记本的封面,那星空图案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黯淡、悲伤。

他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狼狈不堪。那双赤红的眼睛穿过湿漉漉的发帘,死死地、绝望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摇摇欲坠的期盼,望进我冰冷的眼底。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的血沫,嘶哑而破碎:

“那…摸摸这个…行吗?”

“这个…是你…你送我的…”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笔记本褪色的星空上,“我们…第一次…遇见…图书馆…你…你给我的…”

他的声音哽住,只剩下粗重破碎的喘息,和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那双曾经意气风发、此刻却盛满卑微乞求的眼睛,死死地锁着我,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昏黄的廊灯下,他高举的双手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左手是冰冷的、曾带来背叛记忆的手机,屏幕漆黑,映不出任何倒影。右手是那个褪色的星空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被雨水浸透,变得沉重而晦暗,卷起的边角像枯萎的花瓣。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鼻尖、手臂,不断滴落,砸在门口肮脏的水泥地上,也砸在那本被高高捧起的旧笔记本上。雨水洇开深色的痕迹,像无声的泪,浸染着封面上那模糊的星空和那个被晕开的白色名字——“陈燃”。

我的目光落在那本子上。

指尖,曾经无数次触碰过它的指尖,此刻沉寂得像冬眠的蛇。体内,依旧是那片被抽干的、广袤无垠的冰原。

库存清零——这四个字像一道冰冷坚固的闸门,横亘在我和他之间,也横亘在我和这个世界所有鲜活的温度之间。我感受不到任何东西,除了窗外暴雨的喧嚣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到刺鼻的绝望气息。

我该拒绝的。

像拒绝那部手机一样。

结束就是结束。

冰封的河流,岂是几滴迟来的眼泪就能融化?

我的视线却无法从那本被雨水打湿的笔记本上移开。

那个褪色的星空图案……我甚至记得自己当时在文具店货架前挑选它时的心情。

深蓝,代表他沉稳的性格?星空,象征他眼里偶尔闪过的、让我心悸的光?很傻的理由。

送出去时,指尖划过封面的触感,还有自己微微发烫的耳根……

回忆是无声的碎片,没有温度,只有画面。像隔着厚厚的冰层观看水底的游鱼。

陈燃依旧跪在那里,雨水在他身下汇成一小片浑浊的水洼。他仰着头,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的光芒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像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他高举着笔记本的手臂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指节白得吓人。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暴雨的轰鸣和他粗重艰难的呼吸。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被那眼神里纯粹的绝望刺了一下,或许是那褪色星空勾起的、一丝连我自己都唾弃的软弱。我的右手,那只曾经触碰过无数物品、如今却形同虚设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指尖冰凉。没有任何期待。

一点一点地,越过冰冷的空气,越过他绝望的视线,越过半年的隔阂和那个图书馆深夜的寒冰……终于,落在了那本被雨水浸透的笔记本封面上。

触感是湿的、冷的、粗糙的。纸张被水泡得有些发软。仅此而已。意料之中的死寂。一片虚无的冰冷。

果然。我扯动了一下嘴角,一个连自嘲都算不上的弧度。准备收回手。

就在指尖即将离开那湿漉漉的封面的一刹那,一股极其微弱、极其遥远、却带着无法形容的灼烫感的东西,毫无预兆地、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我指尖的冰冷麻木,狠狠扎进我的神经末梢!

“嗡——!”

不是声音,是纯粹的感觉!尖锐!滚烫!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痛苦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那感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但它带来的冲击是如此剧烈,以至于我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呃……” 一声短促的、不受控制的痛吟从喉咙里逸出。

指尖下的笔记本封面,那被雨水浸透的深蓝色星空,依旧冰冷粗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灼痛和悲伤,只是神经错乱的错觉。

可心脏的位置,却残留着一丝被那“针”刺过的、尖锐的余悸。冰冷死寂的冰原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陈燃依旧跪在冰冷的雨水泥泞里,浑身湿透,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他仰着头,那双被雨水和某种更深的液体模糊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脸上,捕捉到了我指尖触碰笔记本时那瞬间的剧颤和压抑的痛哼。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火光,在他赤红的眼底深处猛地跳跃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浓重的绝望和哀求覆盖。

我猛地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幻觉般灼烫的刺痛感。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住它,那点异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迅速消失,只留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体内那片冰原,依旧广袤无垠。

“没用。”

我的声音比窗外的雨丝还要飘忽,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疲惫空洞。

“陈燃,真的没用。你走吧。”

我后退一步,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准备将这疯狂的一切彻底隔绝。

就在门即将合拢,他跪在雨水泥泞中的身影即将被门缝吞噬的最后瞬间——“啪嗒。”

一滴温热的水珠,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我冰冷的手背上。

不是雨水,雨水是冷的。

这滴液体带着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温度,像一颗小小的流星,灼穿了我皮肤上覆盖的寒霜。

我下意识地低头。

手背上,那滴小小的水渍,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它正迅速地冷却,融入皮肤本身的冰凉,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猛地抬起头,透过即将关闭的门缝,视线死死钉在门外那个跪在雨中的身影上。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嘴唇被咬得一片惨白,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瞬间又被雨水冲淡。

那双赤红的眼睛,像两个被痛苦和绝望彻底淹没的深潭,此刻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锁着我。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无法遏制地汹涌而出,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地砸落在他面前那片浑浊的水洼里,溅起小小的、绝望的水花。

一滴,又一滴。

砸在地上,也砸碎了我冰封世界里那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屏障。

我的指尖,还残留着触碰笔记本封面时那幻觉般的灼痛。手背上,那滴转瞬即逝的温热液体,像一个无声的烙印。

门,最终没有完全合拢。

冰冷的铁皮门扇,留着一道不足两指宽的缝隙。缝隙外,是跪在倾盆暴雨和绝望深渊里的陈燃。缝隙内,是我僵立在昏黄灯光下指尖残留着幻觉般的灼痛,手背上那滴转瞬即逝的温热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细小伤口。

雨声震耳欲聋,却盖不住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呜咽。他死死咬着渗血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泪水混合着雨水在他脸上肆意奔流,砸在地上,也砸在我冰封世界的裂缝上。

那本深蓝色的星空笔记本,还被他以一种献祭般的姿态,高高举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一个荒谬的供品。

“……为什么?”

他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连碰…都不愿意?”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巨大的痛苦和不解,伴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因为没用。”

我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陌生,像是从冰层深处传来。

“我说过了,陈燃,库存清零了。我现在碰任何东西,都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像……” 我顿了顿,目光掠过他高举的笔记本,“就像碰一块石头。”

“石头?”

他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短促笑声,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

“你说它是石头?苏晚!它是你给我的!是我们第一次遇见那天!图书馆!你撞掉了我的书!你红着脸,把这个塞给我,说‘同学,赔你的笔记本’!你记得吗?你记得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控诉,在暴雨的喧嚣中撕开一道口子。

我当然记得。那个午后,阳光透过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在他低头捡书的发梢跳跃。我慌乱中递出的这个本子,指尖无意擦过他温热的手背,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那瞬间的悸动,是后来所有消耗的起点。

可此刻,回忆只有画面,没有温度。

“记得又怎样?”

我垂下眼睑,避开他灼烫的视线。

“陈燃,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你走吧,淋雨会生病。”

我再次试图关门,指尖用力,冰冷的金属门把手硌着掌心。

“生病?”

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手,不是去擦泪,而是狠狠抓住了我即将合拢的门框边缘!巨大的力量阻止了门的关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流进屋内,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苏晚!我早就病了!从你说分手那天起!从我在毕业典礼上像个混蛋一样说完那些话,转头看到你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像纸,眼神空得像……像被抽走了灵魂那一刻起!”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门框的旧漆皮里,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流进他的眼睛,他用力眨掉,赤红的眼底是濒临疯狂的痛苦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

“我后悔了!苏晚!我他妈肠子都悔青了!我每天都在后悔!‘你像块冰’?我才是那个被冻僵的蠢货!是我没看清!是我瞎了眼!是我……” 他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对不对?”

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心脏猛地一缩。

他死死盯着我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天晚上…图书馆…你碰了我的手机…然后你就变了…你变得那么冷…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那个?因为妍妍那条该死的消息?”

他终于说出来了。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被刻意回避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秘密。

“是。”

我抬起头,迎上他痛楚的目光,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看见了。‘好想你,想回到你怀里。’ 每一个字,都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陈燃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连跪姿都维持不住,整个人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在水洼里。他脸上血色尽褪,比雨水冲刷过的墙壁还要惨白。

“然后呢?”

我看着他,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审视,“然后我的能力失控了。巨大的情绪冲击,就像引爆了一颗炸弹,把我所有的‘库存’——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感觉——瞬间炸得灰飞烟灭。陈燃,你问我为什么捂不热?因为燃料被你和她,一把火烧光了。现在,你满意了吗?”

真相像淬毒的冰棱,被我亲手掷出,狠狠扎向他。

他像是被彻底击垮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抓住门框的手指颓然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砸在身下的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整个人佝偻下去,额头抵在冰冷湿滑的门槛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再也无法抑制,断断续续地逸散出来,混合在狂暴的雨声里,显得无比渺小和凄凉。

那本被他视作最后希望的星空笔记本,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进门口浑浊的雨水里,深蓝色的封面迅速被泥水浸染,变得污秽不堪。

“不是…不是那样的…苏晚…”

他埋着头,声音闷在门槛上,破碎得不成语句。

“妍妍…她当时…她家里出了很大的事…她喝多了…胡言乱语…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回的是‘别这样,都过去了’…我发誓…我真的…对她早就没感觉了…”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浓重的哭腔。

“那不重要了,陈燃。” 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重要的是那一刻的情绪冲击。它引爆了一切。现在,我的世界只有一片冰原。任何东西,任何人,都无法再让我感受到温度。包括你,包括这个本子。你懂了吗?”

“不懂!”

他突然抬起头,脸上是雨水、泪水和泥水的混合物,狼狈不堪,眼底却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执拗。

“我不信!我不信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你刚才碰它了!你碰了!你抖了一下!你痛了!苏晚!你感觉到了!是不是?!”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指着地上泥水里的笔记本,声音嘶哑地喊着。

刚才指尖那幻觉般的灼痛再次闪过脑海。手背上那滴温热的触感似乎也残留着微弱的印记。冰原深处那道细微的裂痕,似乎在无声地扩大。

我沉默着。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在冰冷的雨水泥泞里挣扎,像一个溺水者徒劳地想要抓住根本不存在的浮木。

这沉默似乎给了他某种扭曲的希望。

他猛地向前膝行一步,不顾肮脏的泥水,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那个躺在泥水里的笔记本捞了起来。他胡乱地用湿透的袖子擦拭着封面上的泥泞,动作笨拙又急切,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深蓝色的星空被擦得更加模糊,纸张因为泡水和擦拭而变得更加脆弱。

“你看!你看它!”

他再次将湿漉漉、脏兮兮的笔记本高高举起,递到我面前,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

“它记得!它肯定记得!你摸摸它!再摸摸它!它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记得你递给我时脸红的样子!记得我在上面偷偷写你名字!记得我们一起在图书馆自习,阳光照在你头发上的样子!苏晚!它都记得!”

他的眼神近乎癫狂,雨水和泪水冲刷着他扭曲的脸。

“它记得你的温度!它一定记得!你摸摸它!让它告诉你!让它告诉你啊!” 他几乎是嘶吼着,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地摇晃,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那本湿透、脏污的笔记本,被他疯狂地举着,像一个来自地狱的证物。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席卷了我。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手中那个承载着最初美好、如今却面目全非的信物,看着他眼中那点摇摇欲坠、注定会熄灭的希冀之光……冰原深处,那道裂痕似乎终于发出了清晰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不是灼热,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悲伤。像沉寂了万年的冰川,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崩开了一道口子,涌出的不是暖流,而是冰冷刺骨、饱含岁月尘埃的寒水。

这感觉如此清晰,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

我的指尖,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再次抬起。

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试探,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重重地按在了那本湿漉漉、脏兮兮的笔记本封面上!

冰冷的、粘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指尖。

紧接着——“轰——!!!”

不再是幻觉!

一股远比刚才强烈百倍、千倍的洪流,裹挟着无法形容的剧痛和铺天盖地的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核爆,猛地在我脑海中炸开!

那不是单一的情绪!是无数个瞬间的叠加!是无数种情感的爆炸!

有最初递出笔记本时,少女指尖的微颤和心脏擂鼓般的悸动——那是纯净的、滚烫的甜。

有他偷偷在扉页写下“苏晚”名字时,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心底隐秘的欢喜——那是小心翼翼的、带着青草气息的暖。

有图书馆自习时,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专注侧脸上,她偷偷看过去时,心底那片悄然融化的柔软——那是无声的、带着光晕的静好。

还有……还有毕业前夕,帮他修改PPT的那个深夜,他趴在桌上睡着时,眉头紧锁的疲惫,以及她指尖触碰他电脑时,感受到的那份沉甸甸的、属于未来的焦虑和……对她无声的依赖?

这些美好的、带着温度的碎片,如同璀璨的星群,在爆炸的中心闪耀。

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庞大、更黑暗、更撕裂的洪流!

是手机屏幕上那行“想回到你怀里”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赤裸的欲望和背叛的毒刺!

是随之而来的、能力失控时灵魂被瞬间抽干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虚无!

是毕业典礼上,他那句“你像块冰”砸下来时,心脏被彻底冻裂的剧痛!是这半年来,每一个麻木的清晨和死寂的夜晚,指尖触碰任何东西都只有一片荒芜的绝望!

美好的记忆碎片与黑暗的毁灭洪流疯狂地碰撞、撕扯、湮灭!如同正负物质相遇,爆发出足以摧毁一切的湮灭性能量!巨大的痛苦不再是针扎,而是如同千万把烧红的钝刀,在灵魂深处疯狂地搅动、切割!每一寸神经都在尖叫,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

“啊——!!!”

我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玄关冰冷的墙壁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和翻滚的黑暗交替覆盖!耳朵里是尖锐的蜂鸣,盖过了窗外的暴雨和他惊骇的呼喊!

“苏晚!”

陈燃的嘶吼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指尖还死死按着那本掉落在身边的、污秽的笔记本,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也是痛苦的源头。

冰原……那道巨大的裂痕,在这一次史无前例的“过载”触碰下,被彻底炸开了!

没有温暖。

没有救赎。

只有一片更加混乱、更加狂暴的废墟。

美好的记忆碎片如同燃烧的流星,在黑暗的虚空中划过,带来短暂的光亮和更深的灼痛。毁灭的寒流则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一切。两种极端的力量在我体内疯狂对冲、湮灭,每一次碰撞都带来灵魂层面的撕裂。

我像一叶被卷入狂暴漩涡的扁舟,随时会粉身碎骨。

“苏晚!苏晚你怎么了?别吓我!苏晚!”

陈燃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乱。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屋里,冰冷的雨水和泥泞在他身后拖出一道狼狈的痕迹。他扑到我身边,双手颤抖着想要扶我,却又不敢触碰。

我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他惊恐万分的脸在眼前晃动。剧痛还在持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神经。

“滚……”

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别……碰我……”

“对不起!对不起苏晚!是我害了你!是我混蛋!” 他语无伦次地道歉,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混合着雨水,滴在我冰冷的手背上。

这一次,不再是幻觉,那温热的液体带着他滚烫的绝望和悔恨。

这真实的、滚烫的触感,像一滴滚油,滴入了我体内那片正在疯狂爆炸的混乱废墟之中。

“呃啊——!” 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我痛苦地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板缝隙里。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回:图书馆初遇的阳光,他写下的名字,手机屏幕上刺眼的文字,毕业典礼上冰冷的眼神,雨夜里他跪在泥泞中的卑微……爱与恨,暖与寒,信任与背叛,所有的极端情绪被压缩到极致,然后轰然爆开!

冰原的崩解,原来不是走向春天,而是坠入了一场更为酷烈的灵魂风暴。

我瘫倒在冰冷的玄关地板上,身体还在细微地抽搐,每一次无意识的痉挛都牵扯着灵魂深处尚未平息的剧痛余波。

指尖早已离开了那本引发灾厄的笔记本,它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泥水里,深蓝色的封面污秽不堪,像一块被遗弃的墓碑。

陈燃跪坐在我旁边,浑身湿透,泥水顺着裤管往下淌,在地板上积了一小滩。他不敢碰我,双手悬在半空,无措地颤抖着,脸上的雨水、泪水和泥水混在一起,眼神里是巨大的恐惧和茫然。

刚才那声凄厉的惨叫和我剧烈的反应,显然彻底吓到了他。

“苏晚……你怎么样?我…我去叫120……”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

“不……用……” 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碎玻璃。

身体内部,那场由美好记忆与毁灭寒流对撞引发的湮灭风暴似乎正在缓缓平息,但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一片更加荒芜、更加混乱的焦土。

冰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到处是断壁残垣,是燃烧未尽的灰烬,是冰冷刺骨的寒流与尚未熄灭的、灼烫的情感火星交织的险恶之地。

剧痛在消退,但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疲惫和寒冷席卷了全身。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后又被胡乱塞回破布的木偶,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视线勉强聚焦,落在天花板上昏黄的旧灯罩,光晕模糊不清。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陈燃还在语无伦次地道歉,声音压抑而痛苦,“我…我只想让你知道…不是那样的…我和妍妍真的早就结束了…那条消息…我后来立刻就删了…我回的是拒绝…手机…手机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只有你…”

他慌乱地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那部黑色的旧手机,手指颤抖地按亮屏幕。屏幕裂了几道细纹,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他笨拙地解锁,飞快地划动着,然后急切地将屏幕转向我。

“你看!你看记录!真的没了!都删了!相册…相册里…只有…只有我们…”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慌乱地点着。

我的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那小小的屏幕上。剧烈的情绪过载和能力的反噬,似乎对我的身体造成了某种实质性的伤害。

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的蜂鸣声虽然减弱了,却依旧挥之不去。我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连灵魂都在打颤的寒冷。

“冷……” 我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冷?” 陈燃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脱掉自己身上那件湿透沉重的外套,里面一件同样湿透的薄T恤紧紧贴在身上。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虽然也被雨水浸得冰凉)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盖在我身上。

“这样…这样好点吗?” 他紧张地看着我,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那件湿外套带来的暖意微乎其微,甚至很快就被我自身的寒冷同化。但覆盖上来的动作,他靠近时带着雨水和淡淡酒气的气息,却像一根微弱的引线,再次点燃了我体内废墟中残存的火星。

一幅画面毫无预兆地、异常清晰地闪现在混乱的脑海:不是图书馆初遇,不是甜蜜的约会,而是毕业典礼前夜,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将至的闷热夜晚。我偷偷溜进他宿舍(他室友都搬走了),想给他答辩成功的小惊喜。他不在。书桌上摊开着的,正是那本深蓝色的星空笔记本。我好奇地翻开,扉页上是他写的“苏晚”,而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密密麻麻、凌乱地写满了字,又被狠狠地用笔划掉,纸张都划破了。透过那些疯狂交错的黑色线条,依稀能辨认出几个重复的字眼:

“紧张…怕搞砸…不想让她失望…要给她最好的未来…苏晚…”

那字迹潦草而用力,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焦虑和……沉甸甸的在乎。

当时我只觉得他压力太大,没放在心上。此刻,这幅记忆碎片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混乱的废墟。

原来……他也有他的不安和恐惧?原来那句“像块冰”的伤人话语背后,除了误会和我的冰冷,是否也藏着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对未来的巨大压力和……害怕让我失望的惶恐?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荒芜的内心废墟中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很轻,却带着一种陌生的钝痛。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恐慌和悔恨的脸。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孩童般的无助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等待。

他在等什么?

等我的宣判?

等我的原谅?

还是等我再次把他推开?

体内那片混乱的焦土上,冰冷的寒流和灼烫的火星依旧在无声地对抗、湮灭。剧痛后的疲惫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意识。好累……真的好累……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寒冷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感拖拽着我,意识开始模糊。

“陈燃……”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像叹息,飘散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我在!我在!” 他立刻凑近,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

“……我…好累……” 最后的意识消散前,我仿佛看到他那双被绝望浸透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小心翼翼地……亮了一下,像废墟中挣扎着冒出的一星火苗。

“……让我…睡一会儿……”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坠入无边混沌前,唯一的感知是身体下方地板的冰冷坚硬,和身上那件湿外套微不足道的、象征性的重量。还有……似乎有一只冰冷颤抖的手,极其轻微地、试探地,拂开了黏在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头发。

指尖的触碰,带着雨水的凉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颤抖。

窗外,暴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座沉默的城市。


更新时间:2025-07-06 17:59:25